回想起来，丹妮从业也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乔安第一次见到丹妮，还是去年秋天的时候。香港没有过感恩节的传统，万圣节一过，各大商家就开始陆陆续续准备圣诞。那时候，苏飞刚刚离开 A&B，带走了一大批客户，顺便撬走了 A&B 不少中流砥柱的律师。A&B 一片兵荒马乱。谢莉整天跟着 Katherine 在外奔波，企图抢回一些客户。
一个周五的下午，乔安忙里偷闲地下楼买了杯咖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收到了查理十个夺命连环 Call，匆忙赶回所里，看到查理正毫无形象地站在 A&B 一间会议室门口，手里拎着一条领带正在往脖子上挂。看到乔安走进来，他面露讥诮的神色，阴阳怪气道：“乔律师，去哪里逍遥了？看来你这工作量也并不很饱和嘛。”
乔安没有接他的话茬，瞥了他一眼，道：“你找我干嘛？一天天和催命鬼一样。少说有的没的，有事快奏。”
“这不是咱们组走了太多人，我担心一不留神你也被苏飞给拐走了吗？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去面试了。”查理满脸怀疑。他心思多，思维又跳跃，嘴皮子也快，不等乔安回答，他又说道：“不过，我是真的有急事。咱们谢莉姐刚才十万火急打给我，说忽然要面试一个新人，要咱俩都参加一下。她也会拨入，但是马上要和客户开会，估计顾不上，还是得靠咱俩。”
“新的 junior 吗？怎么搞得这么突然？”乔安好奇道。
“嗨，谢莉也不知道从哪找的二百五，是个法学院还没毕业的学生。”查理一边说着，一边把乔安引到一个会议室里，“说是感恩节放假，来香港旅游，再顺便来面试一下咱们。”
“这不请自来的风格，胆子也忒大了，是不是关系户啊！”乔安坐在桌边。茶水间阿姨进屋，很贴心地给她了一杯热水。
查理道：“我特意问了谢莉好几次，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不是关系户。人家就是胆子特别大，敢想敢做，说来就来。现在年轻人做事的风格，我也是不懂。谢莉把她的简历邮件转给我了，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现在我转给你，你看一下。”
乔安打开邮箱，只扫了一眼，看到了第一行的名字：Danny Zhang
还没来得及往下看，转眼之间，丹妮人就已经被引进会议室。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穿了一身剪裁极其完美的黑色西装。及膝的西装裙下露出一截细长好看的小腿，踩着一双米色细高跟，看样子是 jimmy choo 最经典的款式。乔安忍不住微笑起来——在这个办公楼里，打扮得这样一丝不苟，全副武装的，全是来面试的！她抬起头，一张脸朝气蓬勃，亮晶晶的眼睛让人赏心悦目。
“Hi 我叫丹妮！”丹妮轻快地说，脸颊泛红，“真高兴见到你们！你们这个办公楼好气派，真的是高大上！”
“你好，我是乔安，这位是查理。我们的合伙人谢莉在开会，虽然也在线上远程拨入，但是不方便说话。所以今天我和查理来面试你。”乔安轻描淡写地介绍着，“请坐。”
“这是我的简历。”丹妮从一个崭新的黑色手提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简历，“打印出来给你们看。”
乔安接过来，扫了一眼。丹妮在美国排名二十左右的法学院攻读 JD 学位，本科倒是美国一所颇有名气的文理学院。不过美本+JD 也是他们招新人的基本配置，顶多只能算是入围。再看两眼，只觉得学校一般，成绩一般，还没有工作经验，乍一看毫无亮点，仔细看来依然是乏善可陈。
查理的脸上逐渐有了不屑的神色。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一抬眼皮，用英文道：“丹妮，你不如介绍一下自己怎么样？”
丹妮坐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背出明显是准备好的自我介绍。乔安和查理面无表情地听着，对视一眼，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来了，面试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进行下去。乔安问：“请问你为什么想来我们 A&B 所做资本市场呢？”
“我一直很向往 A&B，因为 A&B 有特别好的国际非诉业务，在香港市场尤其是名列前茅。”这个问题珍妮也似乎有所准备，说了一串 A&B 在八百年前做的 IPO 项目。
“你对香港资本市场有什么了解呢？”查理问，“你知道，香港的资本市场，和美国的资本市场，差别可是很大的。”
丹妮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我也一直很喜欢香港。香港是亚洲的金融中心。比起美国，香港更加靠近新兴市场。而且背靠大陆，也有很多中国大陆的业务。我是大陆人，从小说普通话，刚好可以发挥我的语言优势。”
这倒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乔安微笑道：“不瞒你说，我们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是要帮中国内地的企业写港股招股书。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中文说的好，并且英文写得好的人。”
查理早就懒得认真面试，干脆扯了起来，道：“不如我们现在就转成中文，看看你的中文水平到底有多好。”
“我是北京人，普通话说的特别溜！”珍妮说道，“我英文写作也很好，而且我法学院一年级的时候 moot court指法学院的模拟法庭比赛。在美国法学院里，moot court 往往对写作水平 要求很高。因此 moot court 获奖，会被看作写作能力强的一种证明。还得过奖。我的老师夸我 persuasive writing法学院基础写作课分为分析性写作（analytical writing)和说服性写作（persuasive writing）,在此，丹妮强调她的说服性写作能力强，也和前面所述的 moot court 获过奖可以对应。特别强！”
美国法学院学的那些东西，和亚太地区的资本市场业务实在是没有太大关系，因此乔安和查理不以为然。不过写作好总之是个优点，于是查理又追问：“你写过招股书吗？对招股书有什么了解呢？”
“我虽然没有写过招股书，但是我看过招股书。”珍妮认真回答，“上学期，我上了证券法课程。有一节课，老师把一本招股书带到教室里，给我们每个同学都传阅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是特殊的缘分吧。”
她的回答过于天真。乔安忍住笑意，但是查理显然没有那么善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乔安在桌子下面狠狠地给了他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这才收起了笑意。
可惜丹妮是个没眼力劲儿的。问道：“你在笑什么呀？”
“你的意思是，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查理尖酸道：“我觉得你怎么说呢，真是勇气可嘉。”
他说话向来刻薄，面对老板和客户还会做做样子，面对乔安就总是原形毕露。而此时，面对一个来面试的学生，简直肆无忌惮。查理道：“我就在想，万一有一天你也入了这行，希望你还能觉得这是‘特殊的缘分’。”
丹妮似乎并不觉得受冒犯，道：“勇气可嘉一直是我的一个优点。认识我的朋友都说我乐观勇敢。我觉得这对工作来说，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品质。而且，我是很希望能够入这行的，真心希望可以如愿。”
查理眉毛一挑，道：“不瞒你说，我们工作很苦的。要熬很深的夜，工作量很大，事情也很烦。我都经常在想，如果我没入这行该多好。”
丹妮回答道：“我不怕。吃苦耐劳也是我的优良品质。我这个人很能吃苦的，也特别能熬夜。我法学院一年级的期末考，有一个 48 小时的 take home exam法学院期末考试里有一种考试形式是 take home exam，即不限定答题地点，仅限制考试时间，在规定时间内提交答复就可以。，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坚持 48 小时都没有睡觉的。”
这倒是一个非常实用的品质。查理和乔安都被震慑住了。乔安道：“这…倒是很不容易。”
丹妮道：“没错。我知道你们的工作繁重，压力特别大，还要经常在高压下熬夜，工作很长很长时间。但是这些我都可以，所以希望你们可以考虑我！”
这种过于热情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怀疑动机。查理眼皮一掀，问道：“实话实说啊——你是不是在美国找不到工作啊？”
丹妮的脸立刻耷拉下来，道：“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竞争特别激烈。找工作是很难的！真的难！我一直很向往大所的生活，尤其喜欢 A&B 这种国际有名的大所。而且我特别喜欢香港！实话说，我上学的那个州在美国中西部大农村，要啥没啥，中餐厅都没两家，还常年大雪封山，一到冬天简直万径人踪灭。我希望可以住在香港，冬天不冷，好吃的多。请你们考虑我，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她说的越是真诚，听上去就越是离谱。眼看着越扯越远，好端端一场面试恐怕要变成闹剧。更可怕的是谢莉虽然在和客户见面，很有可能也在断断续续地在线上听着呢。乔安赶紧打断查理和丹妮的对话，从脑海中随便搜罗了一个比较常见的面试问题，问道：“那依你目前对未来的规划，你觉得自己五年以后会怎么样呢？”
“希望五年以后，我还在 A&B 做律师。当然，这是建立在你们录用我的假设上哈。”丹妮说，“我认为那个时候，我会是一个优秀的资本市场律师，可以独当一面地应对客户，也有超强的法律技能，成为 A&B 的中坚力量。”
末了，她还抖了个激灵，对乔安道：“就像你这样。”
“哎！”听到她这个天真到离谱的回答，就算乔安是个心地善良的体面人，也忍不住扶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声。
***
打发了丹妮，乔安和查理从会议室走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乔安问道。
查理把丹妮的简历丢进碎纸箱，愤愤道：“老板也太不靠谱了，一天到晚，找的都是什么奇葩。换了我，这种质量的简历发过来立刻删除，多看一秒钟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他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乔安也察觉出丹妮有点不靠谱，实在不是他们的首选。两人各自写了评价发给谢莉。之后又面试过几个候选人，有的条件太好显然 A&B 留不住，有的整体水平还不如丹妮。最终，谢莉给丹妮发了 offer。
丹妮提前一学期从法学院毕业，一边准备入职手续和工作签证，一边准备纽约州执照考试。二月份考完试立刻从美国飞到香港入职。入职第一天敲开乔安办公室的门，依然是身穿整整齐齐的一身西服，踩着 jimmy choo 细高跟，眼睛又圆又亮。
“乔乔姐！我终于来啦！”丹妮自来熟地给乔安起了个昵称，“以后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吧！我简直等不及要工作了！等不及去写招股书了！”
从那个打了鸡血一样状态，直到此时此刻的心灰意冷，也不过是半年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