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向太医署的人要些安神药,以至于整夜都睡得很是不好。
半睡半醒之间,许多事,像冰下的激流,冲开坚固的封锁奔涌而出。
阳光灿灿,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我该叫你什么?
我昂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对他说:我可不像别人那样,见了你就叫你殿下。
被我问话的那人抬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倏而转开。
他拿着一把小剪子,修剪着面前的绿叶,动作似随意,神色却认真。
——子烨。
他说着话的时候,洁白的花影招摇,香气甜甜的。
我想起来,那是我的栀子花。
它是我溜出家门去街市上看热闹时,在西市路边的花摊上看到的。小小的盆栽,花瓣如玉,馥郁诱人,我很是喜欢。
不过家人说,栀子花乃南方之物,不习北方气候水土,就算照顾得再精细也难活。一般说来,到了冬天,它就会冻死。
我很是不甘心,天天盯着它,亲自给它浇水捉虫,期望它能够长命百岁。
乳母说我有这工夫,不如到我父亲的花房里去照管照管他那些名贵的兰花,一盆千金,不但比这栀子值当多了,我父亲还会很高兴。
我不以为然。在我眼里,那些名贵花草是司空见惯了的,全然不如这株栀子新鲜。
不过如众人所言,花期过后,这盆栀子就看上去一日不如一日。花瓣落尽,它的叶子也跟着萎靡不振。
家人又劝我,说这花种来也就活一季,如今已然算是寿终正寝,不如就扔了。
我坚决不肯,找来府里最老的花匠,向他询问。
那花匠倒是有几分见识,细细观察一番,对我说,花比人更认水土。既然是南方来的花,必定要用南方的土壤来种,方才能够活得长久。
我听了之后,转起了心思。
南方的土,自是不易得之物。就算我求父亲派人为我去南方取来,那山长水远的,也定然是救不得急。故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找现成的。
很快,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京郊的同春园,是最大的皇家苑囿,里面也有全京城最大的温室,名叫荣春宫。
那地方有许许多多京城别处见不到的南方珍木名花,开建之时,据说光是从扬州运来的花土就有三百车之多。
恰在没多久,圣上就游幸同春园,且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一众重臣贵胄也在跟随之列。
这一次,我破天荒地没有推脱,条件是带上我的那盆栀子花。
这场游乐,与从前的每一场一样,规矩繁琐且无聊。可惜喜欢去荣春宫里赏花的人不少,我身为左相的女儿,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挖土,于是,也只能顶着那身折磨人的行头,堆起假笑,与那些同样满脸假笑的贵眷和闺秀们应酬。
当然,不少闺秀到同春园来,一大心愿是见到齐王。
不过我知道她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圣上已经往齐王抢了两次风头,不会让他有第三次机会。所以就算齐王住在同春园里,圣上也不会让他在这等场合出现。
而我,只惦记着我的花土。
这温室之中也有栀子花,栽种不少,还远比我那盆长得高大茂盛,且一直到当下仍然花朵盛开。我要下手的,就是它们底下的泥土。
既然白日里不好作奸犯科,当然就要等夜里。
我住的地方,离荣春宫倒是不远。待得乳母和服侍的宫人们歇息之后,我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溜出门去。
可当我似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溜进荣春宫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是有人。
夜里,荣春宫里点着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用于诱捕飞虫。那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人站在那片栀子花从中,面前的地上摆着些果子,竟似是在祭拜。
许是衣裳拂过叶片的响动,那人发现了我。
“谁?”我听他问道。
我自是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忙转身溜走。
荣春宫很大,且一片一片的花圃之间,道路繁多曲折。幸好我对这里还算熟悉,挑着能藏身的路,只往外头跑。
可那人显然也熟悉此地,且比我跑得还快。
没多久,我的手臂突然被拽住,而后,被人压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露天的庭院,种着大片的栀子。幸好,倒下的地方是花树之间的草地,还算松软。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睁大了眼睛。
将近十五,月亮圆而皎洁。
月光落在高高的枝头上,映着雪白如玉的花朵,以及那张精致而杀气腾腾的脸。
他的手,紧紧捂在我的嘴唇上。
“别出声。”他低低道。
我浑身僵着,没有出声,因为我已经认出来那是谁。
齐王。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
“……果真有偷花的贼?看清了么?”
“看不清,只找到了几只果子……”
“啧,竟是荔枝?”
“典事,可要报上林署?”
“报什么上林署?吃得起荔枝的是一般人么,嗯?人走了便不必追了,这一片也不是什么名贵花木,说不定就是哪个跟着圣上来的贵人,夜里饮酒醉了乱走到了此处。既然什么也不曾丢就算了,日后你们千万入夜就要把门锁好,真是,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
那两人就在不远,说话清晰可闻。
我一动不敢动,齐王也一样。
夜风之中,浮动着别样的气息。
那是栀子花的香,还有面前的人呼吸的味道。
温温的,一阵一阵,拂在我的鼻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蹦着,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还是别的。
那两人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会,终于远去。
直到听不见了,齐王才将手松开。
我连忙推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一下躲出三步远。
相较之下,齐王倒是从容。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看了看手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
当那目光转向我,我随即又紧张起来,瞪着他。
“你已经把几棵花压坏了,再退,便要再踩坏一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