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火药味十足。
李存安岔开双腿,大剌剌坐着,似察觉不到周遭怒意。陈宜在桌下踢他,他躲过去,对陈宜眨眼,让她安心。
“也没说错。”乌尔朵嗓音浑厚,一发话,无人再闹。
众寨民正疑,她托腮望向李存安,问,“你如今以什么身份跟我谈话?”
“河西少主李存安,我记得去年刚娶了大昭国的公主为妻。”她转头望向陈宜,“怎会是你夫君?”
乌尔朵在质疑陈宜和她的友情。
“你们大昭人东诓西骗,怎知信上所言会不会变卦?”
若援军变卦,回鹘作为引诱的肥肉,可就落入恶犬口腹了。
大家伙都盯着陈宜。
李存安知道问及两人关系很难对答,毕竟他们没有名分。若承认了诓骗,那回鹘人更加不信他们引敌东入时,大昭会支援。
他想表态,陈宜抢先对答。
“阿姊认为,我愿意做劳什子少主的妾室或外室吗?”
回鹘妾室身份还不如大昭,除妻以外都是奴隶身份。
乌尔朵不作声,陈宜接着将多年前自己回乡退婚、李存安认祖归宗的故事说了一遍,“我没有骗你,他确实是我相公。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家的苗安,是我亲梅竹马的相公。”
隔着桌子,她握住李存安的手,李存安回握,内心也久久不得平息,激动道:“会的,我们会有正式的仪式。”
陈宜没有应李存安的话。
乌尔朵长得五大三粗,听她说完竟眼眶通红,渗出两滴泪水。她从李存安手里夺过陈宜的手,紧紧握住,捏了两下,“你吃苦了。”
对待李存安却是另个态度,翻白眼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权贵,只知道互相利用。”
陈宜乘胜,继续分析。
“任由回鹘被吞,对我大昭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掰着手指头,“一来,回鹘二十八部临水而居,分布散落,若都城被俘,二十八部只会陷入战乱,不若现在,可汗与我大昭交好,互通商贸。”
“二来,近年来,大昭使臣屡屡前往回鹘,听说回鹘的粮食问题已然解决。想来也因此突厥频频骚扰掠夺贵国。”
“突厥抢得回鹘,粮草充足,岂不比现在更难对付。”
“最后,不仅对大昭,也对回鹘,突厥兵骚扰频次剧增,待冬天,谁知道会不会大举动兵?又朝哪边先动手?”
她握住乌尔朵的手,“我们,永远是朋友。”
我们,既指陈宜和乌尔朵,也指大昭和回鹘。
乌尔朵点头,招来手下,弯腰附耳。不多时,手下走出大门,在后院绕了一圈回来,点点头。
乌尔朵立刻喜笑颜开,“让你们的大人物过来这里,我们的可汗要见他们。”
陈宜这才明白,回鹘可汗就在后院,恐怕收到那封信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命乌尔朵打探三位节度使真正的想法。
李存安眨眼,“两日内,保准都到。”
只可怜李嗣行和范可耀,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得加急传信,让去大马群山,还不得带武器。
燕笳随李嗣行进庙,小哑巴一人一只手撑住他的胸口,推他出去,头摇得像拨浪鼓。燕笳怀疑他们俩记仇自己打他们,公报私仇,然而李嗣行摇头,让他带着士兵候在山下。
三位节度使慎重其事,踏入山寨大门,听得乌尔朵爽朗笑声,“这东西比不上陈宜妹妹万分之一。”
李嗣行当她在说公主,进门看见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正在喝酒吃肉。陈宜和李存安坐在一边,乌尔朵坐另一边,举起酒坛畅饮。
酒桌主位坐着一个年轻的回鹘男人,头戴锥形高帽,一身暖黄长袍及地,身形宽阔。
“大昭河西节度使李嗣行见过可汗。”李嗣行微欠身,拱手道。
常自成、范可耀同步行礼。
气氛依旧火热,引路上山的寨民拉他们入座。面前早备好酒肉,羊腿比头都大,光有酒坛子没有酒杯。
陈宜打样撕咬羊腿,三位大人皱眉,嫌弃也没有办法,撸起袖子跟着学样。
只小口吃了一口羊肉,范可耀不禁赞叹,“听闻回鹘牛羊比咱范阳的还要鲜美,没想到甘旨肥浓至此啊!”
他双手捧羊腿,大口咀嚼。
一直保持礼貌微笑的可汗终于大笑起来。回鹘的衣服宽大,他起身走过来动静很大,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他。
“来,大昭的勇士,来试试我们回鹘的酒。”
范可耀一口下去,辣得没吐出来。他忍住呕吐感,硬咽下去,竖起拇指说:“好。”
陈宜不忍直视,抱着酒坛子赶来解围。
酒过三巡,李嗣行和常自成也说九酝春更好喝,乌尔朵得意道:“陈宜出了新酒,比九酝春更烈更浓更香。”
勾得可汗一个劲说得送两壶给他。范可耀也没尝过,紧跟着要了两壶。
两个人像老友,争抢着要陈宜先紧自己。
李存安见时机成熟,钻出屋子,伸手。徐钧安猫腰递给他一个水囊,压着嗓子吼:“这真是最后一壶啦!”
“好啦,晓得了。”他扯开徐钧安,道:“跟泰宁藏好,锁好门。”
徐钧安自靖远过来,见寨民豪爽,自认为美酒给他们喝就是浪费,私藏了一壶。就这都被李存安搜刮出来。
说是新酒,可汗和三位节度使分壶品尝。
“山水情”结合了九酝春的入口绵滑,和北方酒的浓烈醇厚。喝入时不觉得头昏嗓辣,待渐渐入腹,劲头才会冲向脑门。喝酒的人觉察喝醉,已经离晕倒不远了。
可汗喋喋不休说着回鹘二十八部各有难处,治理艰难。范可耀听了又开始说老皇帝在世时羞辱他,李嗣行和常自成劝不下来,自己也开始说胡话。
“小皇帝比先皇好多了,至今也没有动作,实在不行,趁着这次灭突厥,我们代你送书上去,重归朝廷。”
“那不行!开弓哪有回头箭?”范可耀脸蛋酡红,话都讲不利索。
“其实都是太后的错,”常自成大舌头道,“太后干政、外戚势力庞大,怎么能好?”
只有李嗣行还算清醒,问他:“你说哪个太后?死了的那个,还是现在这个。”
常自成和范可耀异口同声:“都是!”
说完齐齐晕倒,躺在桌上。
回鹘人歪歪扭扭也躺了一地,只剩陈宜和李存安清醒。
李嗣行起身,趔趄后站稳。陈宜扶他,他摆摆手,走向李存安,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
“我只有你tຊ一个儿子,权利再大、土地再大,都要给你,”他睁不开眼,随时要晕倒的样子,“我能帮你解决一个是一个……”
话没讲完,李存安起身,甩开李嗣行的手。
他冷冷拉住陈宜,不许她扶李嗣行。
但见李嗣行自己慢慢站直,脸色还红,眼神清明,丝毫没有酒醉的模样。
“不装了?”李存安把陈宜拉到身后,“为了你自己就好,不要说成为我牺牲奉献。”
“你是你,我是我。”
“节度使把握地方军政财,威胁皇权,还要父死子继,朝廷早晚要找机会削藩。”
他耸肩勾唇,“保命重要。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河西道拱手递交朝廷。”
李嗣行气急反而冷静,“你以为我若出事你能活?”
他一手背起范可耀,一手背起常自成,冷淡道:“你会知道,我们无路可退。”
李存安和陈宜跟在其后,见他慢悠悠驮着两个人往前走,脚步仍然稳当,才放下心。
陈宜不懂,“他到底要不要反?”
李存安捂她嘴,身后却冒出一个声音,悠悠道:“他想反,但要做仁义那个。”
徐钧安陪着泰宁,泰宁转身自嘲:“朝廷也一样。”
“要利还要名,真没意思。”
夹击突厥的事情落听,陈宜和李存安也回到庭州。
这回陈宜打进客栈就戴上帷帽,不露脸。李存安笑她,“你这肚子也得装上啊,不然不像。”
陈宜也笑,用拳头锤他,“有本事你弄个真的。”
两个人等了半月,没等来回鹘的消息,燕笳先到了。
他硬等李存安出门,打窗户钻进屋,吓了陈宜一跳。
“其实该交给少主先看,”他说,从怀里掏出信笺,火印完好,“董参送来的信。”
陈宜拆开信,当他面看起来。
燕笳还在后面叨叨:“所谓妇德该从一而终,你既已跟少主好上了,就不该再和董参联系。如今少主在生我气,不然铁定要他过目。”
陈宜啪地拍桌,来回翻找。
“这屋子就这点大,你找什么?”燕笳问。
“纸笔啊,我得回信。”
陈宜想着下楼找小二,手推上门又返回来带帷帽,朝燕笳道:“等我回来。”
信上说姑姑姑父不日回庐州,表哥就不回来了,要继续在靖远保善堂干。董参的药铺越做越好,人手不够,九酝春都交给了小媒婆打理。前些日子,小媒婆提出来把药和酒合起来,做成有强身健体效用的酒,那些富商权贵都喜欢。
做药酒,陈宜可太熟了!加上姑父要回庐州,她只要写上酒的用量,药的份额,有姑父在旁把握,定能多出两款好酒。
她抱着笔墨纸砚跑上楼,推开门,正见李存安撑桌品茶,那封信被他压在茶壶底下。
他锐利目光投向燕笳。
燕笳站在他面前,低头,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