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郁之从幼时便是个恶毒小人。
别的少年人十四岁啊,合该簪星曳月,走马观花,正是最潇洒恣睢的年纪。
贺郁之十四岁,亲手杀了自己的灭门仇人。
他十一岁那年,其父贺成肃遭太宰冯越嫁祸,被指为叛臣,抄家灭族。
唯有贺郁之活着,不仅认贼为主,在冯越身边虚与委蛇了整整三年。
直至冯越落败,我爹奉旨拘冯越入狱时,却发现冯越已死去多时。
死相甚惨,冯越是被人划开腹腔,内脏尽数溢出,生生看着自己血流尽而死的。
而凶手就坐在一边,血糊了满身,瞧见我爹闯进来时,没什么表情。
瞧人时如毒蛇扫视领地般,让人毛骨悚然。
贺郁之十四岁便用那般酷烈的手段杀了自己的仇人。
骨子里透着阴邪。
然我爹老好人做惯了。
他年轻时曾做过贺成肃麾下副将,与贺成肃也算战场上的生死至交。
当年他知道贺家消息时,贺家已经被灭了门。他始终悔恨没能帮贺家翻案,没能护下贺家独苗。
偏在冯越倒台时遇上了贺郁之,发现贺郁之未死的事实,亦从这少年模样里窥出故人八分相似的影。
他瞒下了贺郁之擅杀朝廷罪臣的事实,伪造了冯衍自尽的假象,将贺郁之认作义子给带了回去。
只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教养。
我比贺郁之小上两岁。
正是猫嫌狗弃的年纪,犯了事没少挨我爹打。
当时偷听我爹同心腹谈话。
笃定了我爹要收养的是个擅会开膛剖腹,挖人心肝的恶鬼。
那会禁书异闻看多了,一心觉得我爹被这小鬼勾的丢了魂,竟将他认作干儿子。
我年幼没什么畏惧,还有股子顽劲儿,提着刀成日风风火火的挥霍后院花草。
我爹身边那些小将军们教导我武艺,被吹捧多了,小小年纪便以为登了天。
自觉什么恶鬼魔头落在我手上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在贺郁之被接回燕家那日。
我从我爹屋中顺走银钱,去了道观,直言我家闹鬼,那只鬼啊,三头六臂血盆大口,是百年难遇的厉鬼。
一大包银锞子换了张符。
继而埋伏在树上,在我爹带着贺郁之走过时跳了下来。
将贺郁之整个人扑倒在草地,我跨坐在他身上,振振有词喊着急急如律令,便将符贴在他脑门上。
厉鬼没有现行,我后脑却狠狠挨了我爹一巴掌。
实际上,待我爹提着我领子将我从贺郁之身上拎下来时,贺郁之将符纸自面上揭下,我亦看愣了。
恶鬼是个眉清目秀,生得还十分好看的少年人。
只是眸光阴寒,看着总让人身上发凉。
贺郁之自幼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跟在仇人身边三年,自练得一番虚伪面具。
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意温和却不达眼底,先是同我躬了躬身,既而转向我爹道:“燕伯父莫要生气,如意妹妹年岁还小,爱玩闹些亦是正常。”
贺郁之的出现,分走了我爹一半的宠爱。
他在我隔壁院子住下,鸡鸣时起,读书不辍,而我日上三竿未起,只知玩乐。
他待人恭敬有礼,我愣爱折腾,三天两头就被我爹按在书房拿戒尺训话。
以往没有贺郁之时,我爹总说他上辈子做孽才生了我这么个讨债的逆女。
如今有了贺郁之,我爹说的最多的便是贺郁之哪比我好,哪比我强。
那会儿心肠直,自觉得贺郁之虚伪做作,没少给他下绊子。
抢他的例钱去斗蛐蛐儿,往他屋里扔蛇,还在他墨里掺水。
无一例外,都被我爹知道了,次次都讨了一顿好打。
我幼时当过两年李丹云的伴读。
她绣花读书,我便在她旁边舞刀弄剑。
书不曾读上几个字,倒没少带李丹云上树掏鸟,出宫观灯。
因太过顽劣,被宫里生生退了回来。
我爹因此打我打断了一根戒尺。
但并不妨碍我同李丹云交了好。
因而我没少同李丹云说贺郁之的坏话。
毕竟冯越一倒,贺家自也翻了案。
没必要再去藏贺郁之的身份。
李丹云是公主,自幼有脑子有主见,瞧人亦准。
她瞧贺郁之第一面,便提醒我让我离他远些。
她直言贺郁之这人背负了灭门之仇,是个浸在仇恨里的亡命徒,能要了人性命的。
我瞧不出来,只觉得贺郁之细胳膊细腿,真打起来只有挨我揍的命。
没多久我便遭了报应。
贺郁之人前有礼得体翩翩君子,实际最是记仇。
那夜我偷饮了酒,软了身体,稀里糊涂地醉倒在池塘边。
贺郁之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拽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尽数闷在水里,任我如何挣扎扑腾他都不曾松手。
按在我头上那只手若有千斤重,口鼻呛进了水,兜头而来的窒息感让我如何都呼吸不得。
毕竟还是个孩子,哪经历过这等污糟事。
贺郁之的确是个不要命的,在我手脚彻底软了后,将我提上来,依旧死死拽着我的头发。
另一只手拿着削尖的树枝抵住我喉咙。
戳的我生疼。
贺郁之狠起来同恶鬼没什么两样,连眸光都能将人杀死。
他差点就把我杀了。
我陷在濒死的恐慌里,当时就给吓哭了,边呛着水边抽噎道:“我爹救了你,你把我命给讨去,这不合道义!”
我自幼舞刀弄枪,却连只鸡都没杀过。
因而轻易就被贺郁之吓的神魂不附,嚎啕得甚为凄惨。
我就这么将贺郁之逗笑了。
他笑得也冷,凑在我耳边,吐息冰凉如蛇,声音却轻轻柔柔:
“如意妹妹,我全家都死光了,总归孑然一身,不怕死的。
“我也是真的杀过人,你再招惹我,大不了我拽着你一同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