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过后,倒是个晴朗好天。
姜薇踩着晨光回到宿舍,乔蓓刚起来,正对着镜子梳头。她只当姜薇昨晚回家去了,待到姜薇大略说了发生的事,乔蓓先是一惊,跟着上了发条似地从凳子上弹起,直埋怨姜薇不叫她同去,明明她早就表明要帮忙的。
姜薇拆着发辫说:“我还庆幸没叫你呢,不然你也要遭罪,我怎么过意得去。”
乔蓓撅起了嘴,“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这样可就见外了。”
姜薇好笑地轻轻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腮帮子,柔声给她赔不是,保证下不为例,很快哄得直性子的乔蓓面色转晴。跟着一脸好奇地缠着姜薇问打斗脱险的细节,连带地对萧景明也有了改观,“他居然肯冒险相救,搞不好是真对你有意思。”
“瞎说八道!”姜薇否认得干脆,其实心里乱糟糟的,半是告饶半是叫苦地说:“我的姑奶奶,我这一夜遭了这么多事,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你先让我睡一觉。”
乔蓓放过她,自出门去吃早饭。她前脚刚走,陆望笙后脚就来了,他可没有乔蓓好糊弄,听完昨晚的事,注视她的神情就有些晦明不定,“我根本不在意那些谣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可是我在意,”姜薇冲口而出,涨红了脸颊,“你对我那么好,从始至终信任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你被人指指点点……我心里很不安。”
陆望笙沉默半晌,轻而缓地说:“姜薇,你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人家对你好,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付出点什么,才配得上当得起。”
她乌浓的眼眸中满是迷惑,“我还没往这方面想过……”
陆望笙叹了口气。她还太年轻,即使家庭环境让她心性早熟,即使在外闯荡经历过风浪,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尚没有向内剖析自我的意识。或者说,也没到这个时候,外面的花花世界且还没见识够呢。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这样贸贸然去找萧景明太莽撞了,他一个阔少爷,背景复杂,也弄不清底细,一时戏弄你,一时又救你,我总觉得这人很不简单,好在这次你没事,以后可得多加提防。”
他这番责备实为担心,姜薇这回听得明白且很受用,她抿抿嘴应下,将自己的冲动鲁莽又反省了一遍。这话她早已打好腹稿了的,只是实在犯困,她边说边磕巴,最后还捂嘴打了个大哈欠。
陆望笙摇头笑笑,起身,“你补觉罢,我走了,晌午再来看你,给你带份鲜肉馄饨。”她那一头秀密长发披肩如瀑,他伸手抚了抚,缎子般柔滑。
“记得——”
“汤里不放虾皮。”她喜欢什么,不吃什么,他都是记得的。姜薇仰脸甜笑。
目送那沉静的墨蓝色身影出了门,她才躺下睡觉。几乎是刚挨着枕头,她就睡着了,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她时而被黑衣人追杀,赤足在巨石间狂奔;时而在怒海中艰难泛舟,而那海水是惊骇的血红色;时而从万丈深渊跌落,没完没了地在黑暗中下坠,什么都抓不住,最后,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拽住了她,她瞬间感到心安,因为知道这双手是萧景明的,“跟紧我,别怕,”他在她耳畔说,伴随着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姜薇倏地惊醒,一掀被子坐起来,发觉出了一身汗。正午时分,屋子里洒满阳光,暖融融的,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和饭菜的香味传来,有人在哼着小调“好一朵美丽底茉莉花”……看看时间,十几分钟后,乔蓓应该就会回来午憩。再过一会,陆望笙会端着鲜肉馄饨敲响她的门。现实世界总是条理清晰地运转着。
她重又倒下,卷着被子想,自己真是被吓傻了,居然做这样混乱不堪的梦。
原本陆望笙要陪姜薇一块去医院看谢春,临出门时他却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姜薇独自到了医院,见还没到蒋云珠上晚班的时间,便径直去病房。
谢春刚苏醒不久,护士给他换了药,他看上去精神稍微好一点,见到姜薇,涣散的眼神聚起了光。“阿咪姐,”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这么唤她,此刻她听着这虚弱近乎气声的称呼,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真是你救了我,”他说得很轻,很慢,“我倒在地上痛得半死的时候,忽然看到你的脸,还以为是死前的幻觉。”
她也像以前一样轻斥他:“憨大,说什么胡话,”坐下又问:“伤口疼不疼?”
他费劲地挤出一丝笑意,说不疼。姜薇心中一阵酸涩。护士换药时她已到了门外,他分明疼得直吸气,这会不过是强撑着不想她担忧罢了。
她想帮他转移注意力或许能减轻疼痛,于是有意拣些轻松有趣的话题来说,还许诺过两天如果医生同意,就带他爱吃的绿豆酥来;等他全好了,就和蒋云珠带他去大世界痛快地玩一天。她仍是一副把他当孩童的口吻,仿佛他加入帮会的事全不存在。谢春也配合地静静听着,眼里含着朦胧的向往,似乎仍是那个纯良懂事的阿春,昨晚的流血砍杀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忽然打断她,低低地问:“阿咪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姜薇一怔,“你说什么?”谢春又重复一遍,她才确认没有听错,“你怎么知道的?”
“你和云珠姐在这里聊天,我醒来时听到一点。”
姜薇想起他昨晚醒来要水喝,应该就是那会听到的。她有些难为情,哦了一声,直了直背,瞬间端起了架子,“你还小,不懂这些,还有,你偷听姐姐们谈心,想吃毛栗子是不是。”说着屈起食指往床护栏上敲了敲。
谢春眨眨眼,还想说什么,被她一脸严肃地截住,“你给我闭上眼休息,护士都交代了不让你说太多话,你还想不想快点好起来。”
他似乎真被她唬住,听话地合眼,须臾又睁开,“我睡一会,你不会就走罢。”
他眼中透出的依赖,带着旧时光沉甸甸的分量,直击姜薇胸口,她鼻子有点发酸,强忍着温声道:“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等下云珠也要来的。”
谢春这才踏实闭上眼,而姜薇差点落下泪来。
萧景明推门进来时,谢春已经睡熟了,姜薇坐在他床前发呆,一见萧景明,忙起身把他往外赶,生怕他发出声响吵醒谢春。
在走廊上,萧景明端详着她说:“你气色不大好,昨天在这守了一晚?”
“不劳你操心,你也没有显得容光焕发。”他今日换了件羊羔毛领皮夹克,深灰色毛呢裤子,头戴报童帽,看着是贵气又潇洒,却遮不住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她没好气地反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探病啊,毕竟人是我救的,来看望一下不为过罢,”萧景明朝病房扬了扬下巴,“他怎么样了?”
“缝了七针,命是保住了,后续复原要看情况。”说到这里,姜薇才记起萧景明昨晚也挨了两棍子。她只顾着紧张谢春,连问都没问他一句,当下便觉抱歉,又不愿他看出来,于是望着楼下的草坪,不大自然地说:“你背上的伤呢?反正到了医院,要不找医生看看。”
她可算是想起来了,萧景明微微一笑,虽然问候得……有些别扭。昨晚他从医院出来又去了货仓,盯着新到的军火点算完已是凌晨,回到家时后背肿痛难当,双臂也酸累得抬不起来。不过他并不当一回事,枪子都挨过的人,这点小伤又算什么,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必了,没什么事。”
他这种无足挂齿的态度,姜薇倒更过意不去,正酝酿着想说两句道谢的话,却见蒋云珠手持病历夹走来,神情颇有些古怪。“萧先生,你在就好了” ,她直接对萧景明说:“有事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