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胡会涛彻底忘却了先前的名字,他的牙医技术也精进了不少。他迈入这一行纯属阴差阳错。那是个很清闲的星期六早晨,没有顾客,胡顺帆在餐桌上拿出他的小本子,里面装着他脑袋里已经塞不下的问题。
“四十多年后,还有人补牙吗?”这是他今早剃胡子时加上去的。
“三千。”胡会涛淡定的说。
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已经吃进去的煎鸡蛋从胡顺帆嘴巴里掉了出来。
“换一口牙要三千?三千!”他连着重复了两遍。
“不是,”胡会涛纠正他,“是一颗。”
“我去他个姑姥姥的吧。”
胡顺帆干脆连饭都不吃了,按当下的普遍工资来算,这一颗牙相当于一百个月个收入,推导出这震惊眼球的公式之后,他便冲上二楼去,把不愿意和他们坐在同一个桌上的胡枫拽了下来。
年幼时的胡会涛和胡枫关系形同磁铁,只不过是同极。
这个十三岁的姑娘恨不得把对他的厌恶写在诊所的牌匾上,胡会涛从天而降,导致胡枫再也不能在家里清凉的走来走去,哪哪都不方便,几乎戳在她的死穴上。她拒绝和他用同一套餐具,坐他坐过的椅子要先用抹布擦两遍,最可笑的是,就因为胡会涛用不惯老旧的黑白电视,就被她扣了个乡巴佬的帽子。
那天胡顺帆的本意是说服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他连传承仪式用的酒都翻了出来。而胡枫则很坚定的说她宁愿出家,也不学天天闻人口气的手艺。在激烈的争吵之后,气头上的胡顺帆便想到了激将法。他试图通过让胡会涛学手艺的方式,来逼女儿就范。不过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个计划只有前半段得以有效的实施。
警局来找过好几次人,但胡顺帆的回应从一而终。“后来发现是个误会,他就回去了,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胡会涛很羡慕这种坦然,那个无辜的警察一直没有放过他,有时他只是无意间瞟到昏暗的楼梯,就能看见那令他愧疚不已的身影。所以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诊室里,冲着看不见的对象道歉一整晚,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也让胡枫多了一个讨厌他的理由。
“所以我撒谎的时候理直气壮。”胡顺帆自认为这样能安慰他,“完全是为了他们好,这东西有去无回,我照实说肯定又会搭进去几个无辜的人。”
而那次命中注定的相遇发生在清明节之后的第二周。当天下午窗外阴沉沉的一片,胡顺帆接了个刮胡子的生意提着工具出了门,在工作范围上,相较于医生他更愿意把自己视为务实的手艺人,只要钱给的合理,给轮胎拔钉子的活他也不拒绝。当街道办的郭亚男大姐来到诊所时,只有胡会涛一个人在。
郭亚男多年蝉联这条街上话最多的女人,脖子和下巴一般粗,进别人家不爱敲门。她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挨家挨户传播儿子在深证发了财的消息。今天也不例外,进门坐下之后就调侃起诊所不温不火的生意。
“这怕是每个月六十都赚不到吧。你是不知道我儿子他们印刷厂有多好,发三百那都是效益差的时候。你没有去过深圳,说了你也不信,那里扔个垃圾都能捡到黄金。”
“那怎么还不把你接过去?”
大概其他人不会这样直冲冲的顶撞她,郭亚男的脸和冻伤了似的,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劲来开始说起正事。
“我今天是为了孤儿院来的。”
“怎么。”
“咱们这片的老传统了,给孩子们捐衣服。一年一度,你大伯每年都tຊ是表现最积极的那个。”
“那等他们回来,我问问。”
“嗨呀,我说小祖宗。芝麻大的事,你就不能让他清闲点吗。”
胡会涛脸上挂不住了,犹如屁股下面坐着一盆炽热的碳火。他没犹豫多久就上了楼,从衣柜的最下面,翻出几件他认为已经被打入死牢的旧衣裳。还很大方的,免费送给郭亚男一包令人窒息的樟脑丸。
“年轻人手脚就是比我们利索。”
在象征性的客套了一句之后,她又调侃起诊所的生意,说棺材铺都比这里热闹。胡会涛换上一副送客的表情,看她还赖着不走,又帮她打开了门。这时候郭亚男话锋一转,原来是想找个清闲的劳动力帮自己一起把衣服送过去。而正想出门散散心的胡会涛没有拒绝。
孤儿院比他想象的要冷清,无人打扫的落叶正在与风搏斗,每层楼都只有东边零零散散亮着几盏孤灯。不出所料,郭亚男主动告诉他,这栋破楼的确是快要拆了。
一个脸上有着丑陋斑块的女人早就站在门口等待他们,她帮胡会涛分担了一部分重量,自我介绍之后就领着他们往里走。有几个孩子藏在阴影里,眼睛透着泉水般的光,像猫头鹰似的打探他们。
“我们先去嬷嬷的房间吧。我想和她打声招呼。”
“她走了。”负责带路的葛玖堃平静的说。
郭亚男停下了脚步,发出惊讶的吸气声。“怎么这么突然,上周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
“她没有死,被亲戚们接回老家去了。”
胡会涛能看出来这女人很不健谈,或者说是厌恶和别人交流,她就像一座可以迈步的冰山,让跟在后面的人感觉到寒气扑面而来。
“那现在是谁在管理呢?”
葛玖堃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他们往上走。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清晰的斥责声。
在三楼走廊中间的位置他们见到了声音的主人。那女人留着一头利落的干练短发,一只胳膊弯曲着,上面搭着被不知名液体打湿的床单,闲着的那只手揪住一个男孩子的耳朵。她就保持着这种姿态和他们打招呼,男孩一直和案板上的鱼似的来回扑腾。
现在胡会涛知道了,这个名叫钱荣的女人是孤儿院的临时管理员。“葛玖堃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助理。”她说。在新的孤儿院建成之前,她们两个人负责整栋楼里的三十六个孩子,阻止他们把螺丝钉吞到肚子里,或者把脚伸到别人的嘴里去。
接下来郭亚男还需要到办公室去,先开一张收据,然后再听几句感谢和吹捧,算是每次捐赠之后的保留手续。不想参活进去的胡会涛便在楼里闲逛,孩子们拿纸团试探他的底线,一旦打中了就尖笑着跑开。胡会涛干脆在楼梯口坐下,靠着墙壁休息,这样也方便他们瞄准。
有个看起来不到八岁的女孩凑到了他的身边,这小姑娘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动物园里敢抚摸狮子的游客,胡会涛欣赏她的勇气。
“你在干什么?”女孩问。
“在想……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警察,我害的他回不了家了。”胡会涛用沉寂的嗓音轻轻的说。
“那你应该赶紧逃跑。”
“没法跑,因为我要想的人太多了。”
“你怎么有那么多事情。”
“我还要想我的爸爸和妈妈。”
“他们怎么了?”女孩顺势蹲下来,胡会涛把头扭过去,替她把掀起来的裙子盖上。
“他们很好,或者说是我希望他们很好。我希望他们不要太伤心,我干了个蠢事,把他们给弄丢了,现在找都没地儿找。”
知道女孩根本消化不了这些话,胡会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他对她说。
“为什么要谢谢我。”女孩稚嫩的脸上满是疑惑。
“因为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啊。”
几个大胆的孩子趁他们说话凑过来,把沾过水的纸团丢进了胡会涛的脖子里。虽然他在心里告诫过自己,没必要大惊小怪,但还是冷不丁的喊出了声。他像条鲶鱼似的扭动,最后在女孩的帮助下,才摆脱了那种恶心的感觉。
“是不是谁往里面擤鼻涕了。”胡会涛苦笑着调侃道。
“我有办法让你舒服些。”
“是吗?”
看到胡会涛那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小女孩迫不及待的把他拽起来。她在前面领路,把他带进了洗手间里,那几个男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走远,从不远处的楼梯口探出头来,他们和山野里的猴子似的尖叫着起哄。
眼看自己即将进去的门上挂着女洗手间的标志,胡会涛果断停下了脚步。
“不行,这里面我不能进去。”
小女孩拽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
“不要紧,里面的水箱坏了,她们都用一楼那个。”
女卫生间里的地砖破烂不堪,只要踩一脚,另一头就会翘起来。还有小半块镜子残留在墙上,但也用不成了,被调皮的孩子们写满了‘某某某是我孙子’之类的标语。里面的灯没有一个是好的,只有小姑娘的发卡和萤火虫似的闪着微弱的光。胡会涛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只看到小姑娘蹲了下去,钻进了洗手池的下方,一阵悉悉索索的奇怪动静之后,这间房子里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光亮。
红彤彤的火苗来自一根火柴,胡会涛突然间有了过生日的感觉。然后火苗向着女孩靠过去,点燃了她嘴唇上叼着的烟。
幼龄女孩和香烟的巨大反差感令胡会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邪魅的红点枯萎又盛开,烟圈在漆黑的掩盖下击中了他的脸庞,那女孩把烟递了过来。
“你,这样,不合适吧。”
“你怎么还婆婆妈妈的。”
该说不说,胡会涛承认那女孩说的没错。
“你叫什么名字?”
“干嘛,你要去告发我嘛。”
“你从哪里搞到的烟。”
“不能告诉你,你得吸两口才算是我的朋友。”
女孩那挑衅的口吻像探照灯一样亮眼。胡会涛有种预感,自己此刻如果退缩了,大概会听到一段长达三分多钟的嘲笑。他在心中朝还未出生的妈妈道歉,然后舔了舔嘴唇,横下心接过来使劲咂了一口。
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因为还未细品就已经咽到肚子里了。女孩又给了他一次额外的机会。他们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女孩三口他两口,共同谱写出这首关于香烟的协奏曲。
当意犹未尽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支,点着之后刚吸了一口,便惊叫一声,嘴里的烟也随之掉落到地上。
虽然现代科学还没有明确的给出答案,为什么我们能感觉到背后的眼睛,但这的确是真的。胡会涛当时能感觉到有两道灼热的光落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要把他的头发给烧焦,当他鼓起勇气回过头去,正好和钱荣猛烈的目光撞上。
如果眼神也有重量的话,那胡会涛约等于被一台压路机碾了过去。
抽那支烟他总共用了三分钟,而解释则花了半个钟头。在钱荣的办公室里,连郭亚男都不站在他这一边,她用犀利的谴责词,证明自己和胡会涛不属于同一个物种。一言不发的葛玖堃低着头站在门口,她从头到脚全是黑的,和掉了漆的邮筒没太大差别。
“小伙看上去还人模人样的。”郭亚男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紧挨着窗户,这是她能找到的离胡会涛最远的位置。
“你是不是以为捐了几件破衣服,就可以在孩子们身上占便宜了?”钱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因为愤怒她必须不停的喝水。而作为被告人的胡会涛只配站着。
“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想法。”
胡会涛朝着郭亚男投去求助的目光,但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怎么可能?一个十好几岁的大小伙子,把小丫头领到黑咕隆咚的女卫生间里。难不成是想给她放烟花看?”
“这也太离谱了,你们可能不相信,是她把我拉进去的。”
“你还教她抽烟,你是觉得她瘸了条腿还不够惨是吗?”
孩子们的嬉笑声总是每隔几秒钟就从锁眼里钻进来,葛玖堃会频繁的打开门,用那冰锥般的眼神吓跑他们,但犹如永远烧不尽的野草,只要门一关,他们就会立刻长出来。胡会涛的嗓子筋疲力尽,他后来才明白,自己犯的最大的错误不是那根烟,而是不该顶嘴,当他放弃狡辩拿出了投降的态度,这场审判很快也就告一段落。
在回去的路上,胡会涛和蔫了的萝卜似的跟在郭亚男的后面。而她刚一走出大门就换了副嘴脸,现在又开始数落钱荣的不是。说她新官上任三把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种人就是没当过官,找个机会在这过瘾呢。”她阴阳怪气的说着,嘴巴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可以驾驭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tຊ而不会烫着。胡会涛在心里暗暗佩服,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感谢这个狗尾巴草似的大姐。
和郭亚男分手之后,胡会涛刚到家就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伴随着嘶声力竭的吼叫,来自于二楼胡枫的卧室。着实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胡会涛才鼓起勇气走上去,面对一个两百斤重的壮汉他都不会如此紧张。
当他小心翼翼的推开胡枫的房门,本来正在和父亲对峙的她,随手抓起一个硬邦邦的铅笔盒就丢了过来。从胡会涛的头皮上飞了过去。
“你让他滚!今天他不走那就我走。”
以前胡会涛还不知道,胡枫的嘴巴原来可以张的这么大。胡顺帆手插在口袋里,看向门口的表情一言难尽,胡会涛感觉那似乎是在对自己使眼色,但看不出来是让他赶紧溜还是闭上嘴。
“天天胡闹你就不觉得累吗?”胡顺帆说。
“这是我家,我家!”气的满脸通红的胡枫站在床边,使劲踩踏着她脚下那片可怜的地砖。衣柜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东西乱糟糟的滚了一地,让人联想到山体滑坡的惨剧。胡枫的身体一直在抖,当胡会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抖的更厉害些。
“我再给你说一遍,一定是你放错了地方,你堂哥干嘛要偷你的旧衣服。”
说这话的时候,胡顺帆一直在给侄子眨眼睛,几乎到了用眼眨毛在空中写字的地步。胡会涛怎么可能看不懂,但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感,脖子就是不愿意软下去,一想到这种老鼠般的日子漫无止境,他就抑制不住想从洞里钻出去的冲动。
“你就护着他吧,好好的纵容他,他永远不会承认。”胡枫就像台停不下来的发电机一样,“我明天就去买锁,把我的卧室锁起来,以后谁再动我的东西,我就把他手砍掉。”
“没错,是我偷的。”
胡会涛的自首打破了房间里的格局。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接触不良的台灯还在滋滋的响着。胡顺帆父女两的表情惊人的相似,都像是齿轮卡住的机器,这不在他们先前预设的脚本里。
“不是,大侄子,那又卖不了几个钱。不是就不是,你别和她置气。”胡顺帆结结巴巴的讲。
“我只是手欠。”
让他们消化了一下,胡会涛接着说。他全程面无表情,吐字清晰,生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发音。
“没错,我心理变态,就是喜欢闻女孩的衣服。就这么简单。”
看着胡枫除了笨拙的喘气,什么都讲不出来,胡会涛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这个为了讨厌而讨厌的小姑娘,当真的拿到了胜利的果实,却不知道怎么处置。他打算再添点柴火进去,一把子烧到位,这样才能彻底扭转他在这里卑微的地位。他板着脸转身离开,走的潇洒又从容,很快背后就传来了胡顺帆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人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胡顺帆抓着胡会涛的胳膊,眼里的不舍从眼角溢了出来。
“你要到哪里去?”他用一种请求的口吻说着。
“哪里都比留下来强。”
“别这样,我们毕竟是……”这个话题只能聊一半,胡顺帆意识到他们并不存在真正的血缘羁绊,“你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被抓疼了的胡会涛发出一连串惨淡的笑声,他拍拍胡顺帆的小臂,又朝着胡枫的卧室看了一眼。确定那里没有偷听的影子之后,他用疲惫的口吻说:
“等她消停之后再回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别劝我,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做法了。”
在短暂的思索过后,胡顺帆用沉默赞同了他的说法。
“我记得就是她十岁的那个暑假,”他的眼神似乎飘去了很远的地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碰就爆了,连我碰她的东西都要被骂一顿。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们不得不像地下工作者那样暗戳戳的交流,胡会涛拍了拍胡顺帆的腰,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无许多言的暗号。然后胡会涛惨兮兮的笑笑继续下楼,胡顺帆则又一次跟上来,在大门口截住了他。
“你等等,兜里面干干净净的怎么能行。我从盒子里给你拿点钱。”
“可别。”胡会涛冷笑着说,“那样她就不会内疚了。”
他指了指头上的天花板,他们现在的位置正好是胡枫卧室的正下方。
“可是你到底要去哪呀?”胡顺帆还是放心不下。
也许是因为对答案不够自信吧,胡会涛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说出。
“我刚才想过了,孤儿院,倒和我现在的情况挺配的。”
伴着胡顺帆久久不愿离去的目送,胡会涛还没歇个脚,就又迈入了夜色。这夜晚是略微凉了点,但街边的热闹也是不假。层层叠叠的人群中锣鼓喧天,不用看就知是耍猴的,几只畜生龇牙咧嘴叠在男人头上,一时间分不清谁是主人。改革的春风往西刮去,只要有路灯那就不缺生意,小摊贩上摆放着蛤蟆镜,香港来的连衣裙,价格能谈拢还能把老板娘买回去。蹬三轮车的人力车夫那古铜色的肌肉上汗珠垂涎欲滴,追着胡会涛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还是没能做成他的买卖。
胡会涛慢慢悠悠的晃荡着,赶到的时候街边的算命师傅都收了摊。因为很不好意思,他用尽量轻微但持续不断的节奏敲打孤儿院的窗户。等到葛玖堃披着被子来开门,他更是把头低了下去。
“我,想来道个歉。”他吃力的吐出一句。
“非得这会吗?”
“走了好长一段路呢。”
交流不是葛玖堃擅长的事情。她露出不悦的神色,但还是打开了门,然后上楼把钱荣喊下来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钱荣显然是躺下了,外套歪斜的披在身上,但应该还没睡着,眼睛比树梢上的乌鸦还要精神。
在来的路上胡会涛早就把词嘀咕了好几遍。不用任何人的启发,就滔滔不绝的数落起自己卑劣的行径。
“我真的非常抱歉,特别的自责,因为我的放纵,这小姑娘可能会染上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恶习。你可以不原谅我,我也觉得自己不值得原谅。”
钱荣刚开始还是一副厌烦的架势,后来被这极端的态度吓到了,不敢再给他施加一分一毫的精神压力。
“我没想到会把你逼成这样。”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我以为你不会像看起来那么脆弱。我说话直,你别介意,你这身子骨挺像个小姑娘的。”
“你实话实说没什么不可以的。”胡会涛的眼睛一直虔诚的盯着地面。
“就算是要道歉,你大可以早晨再来。”
胡会涛摇了摇头,自从踏进门里他的呼吸就没有慢下来过。“反正也睡不着,我的头一沾枕头,就会被这件事叫醒。”
楼外昏暗的夜色比先前更浓稠了几分,一只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枭,正持续不断的发出鬼哭狼嚎般的鸣叫。钱荣的眼神中默默流露出担忧,这在她的身上可是个稀罕事儿,她看看外面又看看胡会涛,挪移了好几次才开口。
“我原谅你了。可是都这个点了,还有回去的车吗?”
“没了。”胡会涛几乎是抢着说,头和被爆竹炸了似的猛地抬起来,“一辆都没了。”
说完之后他立马想给自己两拳,这也太明显了。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听到钱荣的呼气声暂停了,和被鸡蛋噎住似的,就在他实在绷不住差点要说出告辞的时候。
“那你,要不然今晚留下来?”
“方便吗?”
“当然不方便。”
胡会涛能听出来钱荣在取笑他,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就和狗骨头似的。等到头顶上若有若无的嗤笑声消失了,钱荣才憋着笑说。
“二楼左手边倒数第三个房间,进去的时候轻一点。你可以凑活一晚上,明早再走。”
多亏楼道里的黑暗,胡会涛得逞的表情不至于暴露的太明显。当他小心翼翼的走进那间寝室时,他意识到代理院长想错了,孩子们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入睡,几个贼溜溜的脑袋刚钻进被子里。
这里的铁架子床翻个身就会执拗作响,几乎找不出一双没有豁口的拖鞋。但借助窗外的月光可以看到,艰苦的环境并没有消灭孩子们烂漫的天性,墙壁上到处都画满了帆船,炮弹还有可爱的海怪。
空置许久的床单上有股呛人的味道,但胡会涛觉得非常舒服。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会因为拿错枕巾就遭受一星期的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