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词披着一身落日余晖回到家,远远看见自家老槐树的树枝上懒洋洋挂着一个人,沐浴在晚霞金光里,熠熠生辉。
虽说是个小妖,寻常摔不死,但他心底里还是叹了口气,加快了归家的步伐。
斑驳的朱漆大门刚一开,她从树杈上滚了半圈,正飞落到周词眼前。
“一大早干什么去了?”
他笑笑:“我还能干什么?”
小满眯着眼凑过来,指指他的鼻尖:“阿七说在他起来前你就已经出门了,鬼鬼祟祟,有什么阴谋?”
周词心中暗想,看来她那时确实熟睡,并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我自然是挣钱去了。”
小满问:“钱呢?”
他道:“我收起来了。”
“周词。”小满拖长了音,摊开掌心曲了曲手指,弯眉笑道,“钱呢?”
周词一时沉默,而小满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他从腰间取下钱袋放到她手中,小满打开一看,确实是沉甸甸一整袋铜钱。
其实她心如明镜,他若不想说,自己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但她冥冥之中有个肯定的答案,周词的隐瞒也许正是为了她。
她掂量着钱袋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偷偷去京城了。”
“你听见了?”
“对啊,我是没睡醒,又不是聋了,你和阿七说要去京城的事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她看向周词,狠狠绞着钱袋子上的结绳用力一抽,“你去京城做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
周词沉吟片刻,如实说道:“还记得之前同窗给我寄来的信吗,明年开春便是会试,他们在京城的书院办了文社,邀我同往,早做科考准备。”
“这是好事,去!但得带上我。”
周词垂眸思虑:“魏长风也在京城,我怕对你不利。”
小满扁扁嘴,食指在他胸口用力戳了几下:“分明是对你不利,我不在,你拿什么招架他?而且京城人多,妖也多,凶险得很。”
“可是……”
“别可是了。”她两手搭在周词肩上轻按了一下,“相信我,我们现在是两个人,胜算也多一分。”
周词拗不过她,点头一笑算是答应下来了。
院里的金桂到了落花时节,风一吹扑簌簌掉了一身,发间、衣裳嵌着小小的微黄,周词看着眼前的人,收紧手臂将她揽在怀中。
小满歪头靠在他肩上,掸着一朵朵金灿灿的小花说:“把阿七也带着,他一个人在家会闷死的。”
“好。”
“若明年会试过了你就能当大官了?”
“会试后面还有殿试。”
“那殿试过了就是进士了?我岂不是成进士夫人了?!”
周词心里一阵好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不不不,已经写了一撇了!”
她推开周词来回踱步,两手托着面颊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嘴里念叨着:“终于不用每天早上喝稀饭啃馒头了,我真是捡了个大漏,当妖怪的时候可没这么风光过。”
“小满?”
“当了京官还有宅院吧,天哪,我能在京城住大宅子了!”
“阿七!阿七!”小满忽然大步奔上回廊喊道,“快点收拾行李啦!”
阿七匆匆赶来,擦擦手问道:“收拾行李?要去哪儿?”
“去京城,你家少爷马上要当大官了。”
“不是,小满我还……”
阿七又惊又喜:“真的假的!我现在就去!”
周词还想解释,小满回身跑到他跟前,两手挂在他脖子上俏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应考,魏长风他人在京城又如何,他有他的自家地界,我也有我的如意算盘。”
周词问:“你有什么打算?”
小满不答,反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
“明天吧!”
“明天?!”
“对,就明天。”她仰头一笑,嘴角飞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让他心里也跟着一同欢欣鼓舞。
从清河镇到京城大约四五天的路程,走官道自然遇不上崎岖坎坷。这是阿七第一次跟着周词出远门,显得异常兴奋,只可怜了小满,夜里精神,白天却要赶路,不能一觉睡到中午。
第五天,过了晌午,三人远远看见了入城的大门,进出之人络绎不绝。
走到城门下,金字褐底的匾额高挂,她抬头遥遥看了眼,唇边漾出一丝轻浅的笑容。
例行查验后,他们终于踏上了京城的土地,阿七瞪大了眼看着两旁街景,生怕错过任何一处。
小满问:“对了,我们住哪儿?”
“去三姑母那里,她在京城开了一间小茶铺,之前去信时说有地方能供我们住下。”
“三姑母?谁啊……”
小满在脑海中挖掘了一番,想了半天,拍掌说道:“想起来了!是那个哑巴!”
他听了皱眉道:“不能这么说人家。”
“哦……”
周词无奈,他之前不想让小满随行也是怕她不懂礼数得罪了人。
周词理了理思绪,耐心说道:“之后我得经常去书院,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行事冲动,伶牙俐齿,在城里遇到麻烦万不可轻易与人起冲突。”
“被人欺负也不行?”
“这个另说。”
小满冲他皱皱鼻子,没再多说。
三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迟迟没有抵达那间小茶铺,周词拿出书信比照着上面所说的地点找寻,却是另一番景象。
小满一把抢过那封信看了一遍:“在慕云巷啊?这里往前走到底,右……”
她忽然瞥了眼满脸好奇的阿七,笑道,“我肚子饿了,阿七,帮我去买点吃的好不好?”
“嗯,行啊,少夫人你吃什么?”
“饼,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好!”
阿七跑到街上去寻卖饼的铺子,见他走远了,小满才对周词说道:“慕云巷在到头右转的一条街上,实话和你说,这地方我以前住过。”
周词惊讶:“你以前住这儿?”
“那时我还未化形,大约是前朝的事了。”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的店铺街巷,“以前这里寂寂无声,没想到做了都城竟这样繁华热闹,我都快不认得了。”
周词神色略略黯然:“我都不曾了解你的过去。”
“就是整日潜心修炼嘛,要不是我卖力,你又怎么遇得到我?”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头看向周词问道,“你不会嫌弃我年纪大吧?”
周词双眉微挑了挑,语声平和,却满是逗弄的意味:“那倒没有,可惜,只长年纪不长记性。”
“好啊你!”
小满一听,扑过去要和他闹,周词轻轻巧巧地握住她手腕往身前一带,眼中盈着几许笑意,小满面颊绯红扭头挣脱出去。
谁料,背后骤然响起数声骇人的马鸣嘶叫,两人惧是一惊,宽敞的大道上,一辆马车半路刹停,打头的黑马高扬起马蹄,正下方,一个男人伸展双臂用身体护住一个小小的人影。
幸好车夫极力扭转方向,马蹄落地,堪堪避开了两人。然而,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她并不害怕,反而回头看着马匹痴痴地笑,还跳起来去够高处的马鬃。
她约摸八九岁的模样,但举止却很反常。
驾马的车夫高声呵斥道:“去去去,哪儿来的傻子,快把她带走,别冲撞了我们老爷!”
车前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慢慢起身,捡起地上一把油纸伞,回身朝车夫郑重行了一礼。
今日是晴天,他却偏偏带着伞。
他把伞往女孩儿眼前递了递,女孩看了他两眼,竟伸手抓上了伞尖,他自己则抓着伞柄慢慢带她离开。
小满不禁走近两步,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回头不偏不倚撞上她的目光。
片刻的对视后,他转头,提着伞渐行渐远。他与周遭那样格格不入,宛如繁华京城里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