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过去,惟愿泥人做了一个又一个,送出了一箱又一箱。婚期临近,惟愿耐不住寂寞,仍日日偷偷往分庄跑。
这日,傍晚时分,临打烊,店内空无一人,街上人群也稀稀疏疏。惟愿从二楼下来,站在门口,抬头远望,天边一片柔和祥静,晚霞像一条无限蔓延的金橘色的河流,美得神圣而震撼。霞光柔柔撒在她的脸庞,仿佛她的脸浸入了那条长长的河流里。
一位长者渐渐走近,目光一直定在惟愿脸上。直到人走到面前,惟愿才恍然发觉,来人大概四十多岁,眼神锐利,举动生风,惟愿被他盯着,只觉得那目光能刺破肌肤,将她整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您……买绸缎还是订做衣服?”
长者没有回答,问道:“你就是惟愿?”
惟愿点头,既然不是客人,上来就问她的名字,只可能跟成峪有关,她问:“您是成峪的……”
“我是他的老师,韩黎延。”说完,韩黎延越过惟愿,自顾自走进店内。
韩黎延,太子少傅,学富五车,门下学生不多,但个个都已经成了朝廷的中流砥柱。
惟愿捏了捏手心的汗,转身跟上去。
掌柜阿祥趴在柜台上,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惟愿喊了几声将人叫醒,阿祥猛地支楞起来,“打、打烊了?”说完才瞥见店内有人,梦游似地道,“有客人来了,我去招呼——”
“不用了。”惟愿扶了扶额,“你先回吧,这里交给我。”
“哦,那二小姐明天见。”阿祥没有疑问,没有推辞,飞也似地溜了,转眼就没了人影。
惟愿:……
她无声叹了口气,转身,韩黎延已经不客气地在案前坐下,倒了杯茶,正喝着。惟愿挪着步子过去,紧张地在他对面坐下,身子绷得很紧。
成峪曾是韩黎延最得意的学生,三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很少有交集,传言,韩黎延曾为一代天骄的陨落痛哭流涕,始终无法接受脑袋受创后的成峪。
惟愿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这位活在传说中的大人物,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她和成峪大婚在即,莫非韩黎延听了京中的闲言碎语,也觉得她配不上成峪,特地跑来横加阻挠?
“别紧张,我近日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传闻,正巧路过,心中好奇,就来看看。”
惟愿听到“传闻”两个字,几乎是立刻就道:“传闻不可信!”
韩黎延笑了几声,道:“听说你捏得一手好泥人,成峪非常喜欢。”
惟愿难得谦虚了下,“手艺还行。”
韩黎延目光往上抬了抬,似乎是在回忆,“成峪小时候好像的确有一阵很喜欢捏泥人……”他冲惟愿笑了笑,眸中闪烁着精光,“悄悄告诉你,那时候他捏的泥人就很丑。”
惟愿忍不住笑出来,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松弛,“看来您一直很关注阿峪,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韩黎延的神情比在门外刚见面时柔和了很多,似乎只是长辈跟晚辈之间,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拉家常。
他看着惟愿,深深地道:“你也说了,传闻不可信。”
惟愿点点头,深感认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黎延低头喝茶,喝得很慢,手指摩挲着杯壁,眼神犹豫迟缓。
惟愿道:“先生,您有话要说?”
韩黎延的目光变得遥远,似乎在凝视某个看不见的焦点。半晌,他道:“你跟冯家那丫头不一样,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成峪在你身边我是放心的。有些话,说与不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反倒会徒添你的担心。”
“与阿峪有关?”
“想听?”
“只要是跟他相关的事,我都想听。”
韩黎延瞅她:“你这丫头,讲话这么直白露骨,怎么跟个男子似的。”
惟愿脸颊渐渐晕上红色,但她不以为耻,道:“我一向如此,您习惯就好了。”
韩黎延收回目光,静了静,眉宇显露凝重之色,缓缓道:“三年前狩猎场上,成峪从马上跌落摔到石头上,头部受到重创,这件事并不是个意外。”
惟愿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鼓,紧紧盯着韩黎延。
韩黎延嘲讽地笑了下,“当天,成峪身体不舒服,成府上下很多人都知道,因此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从马上跌落这件荒唐的事,才会有这么多人相信。”
惟愿的双手攥在膝上,眸子颤动,“我一直不相信是个意外,您这么肯定,是有证据?”
“有实证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成峪的父亲成天豪是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嫌,当时这件事的整个调查过程他都没有参与,大理寺最终给出的结论是意外,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成峪受伤昏迷的地方很偏僻,被众人发现时早已昏迷多时,现场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tຊ迹,马蹄印凌乱至极,更是无从排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没有打斗痕迹,可能是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失去了战斗能力,查过他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吗?”
“丫头,你脑袋倒灵光。不过什么都没查到,吃的、喝的,都验过一遍,毫无问题,但并不是说真的没有问题,只能说明对方太谨慎,根本没有留下痕迹。”
“有内鬼。”惟愿道。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原因,成府水很深,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少,也许那个害成峪变成现在这样的凶手,就在成府。”
惟愿脊背蹿上一股冷意,脑海中率先跳出来一个人,“成辛?”
成辛和成峪素来不对付,如果成府有内鬼,杀人凶手藏于其中,那么最有嫌疑的人非成辛莫属。
“有可能。”韩黎延道,“成峪那些年风头太盛了,太子和四皇子分为两派,都想拉拢他到自己的阵营,但他不愿卷入朝中的纷争,独行其道,桀骜不恭,得罪了不少人,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
“他现在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对谁都构不成威胁。”惟愿眼中寒光隐现,呼吸沉重,“这几年才一直安然无恙。”
韩黎延目光深邃,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所以我说,这些话说与不说,意义不大,反倒惹你忧虑。”
“不,对我来说很有意义,多谢您告诉我。”
韩黎延有意缓和压抑沉重的氛围,笑着道:“往好处想,成峪现在也挺好,整日开开心心的,你是没见过,他之前天天板着张臭脸,半年不见一两个笑容,跟座冰山似的!”
惟愿也笑,“他有时候生气,我大概能瞧出几分从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
“亏得你能忍受!”
韩黎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精致的锦盒,放到惟愿面前,“这是我夫人特地为你们准备的贺礼,我这个人喜静,你们成亲那日我就不去了。听说你们的事情之后,她就一直纠结送什么东西好,纠结了大半个月,这才选好,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惟愿手指放在锦盒上,打开,一支金色华丽的步摇映入眼帘,钗首是半扇翅膀的形状,方形圆框垂坠其下,圆框内雕镌着一只扇动翅膀的金色凤凰,方框下悬垂三条细长流苏,一些赤红色的心状图案被点缀在流苏中间。步摇做工精美华丽,金色为主,红色为辅,喜庆富丽,一眼看去就非俗物。
惟愿轻轻柔柔合上,“我很喜欢,替我谢过尊夫人。”
韩黎延笑声洪亮,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喜欢就好,也不枉费她千挑万选,百般纠结,我回去告诉她,她听了一定高兴!”
日落西山,太阳的大半身子都藏进了山里,只剩一个头还依依着不舍得离开。金边渐渐褪色,光线逐渐黯淡,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黑夜吞噬。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变得具象化,无端生出一种惆怅,时间会流走,人会分别,一切都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