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淼没想到赵知青同志还要喝第二锅!
他竟然让她做第二锅!
“你还没有饱吗?饿极的时候不能暴饮暴食!”他肯定是饿慌了!肯定是被她厨艺折服了!
赵以忱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扭过脑袋,“我想明天早上的时候喝。今晚这些东西我们对半分,怎么样?你再把这个锅借我一晚上,明天你再来看绝对已经物归原位。”
看到姜淼有些怪异的神情,赵以忱又说,“我……有些喜欢你做的味道。”
他期待的看着姜淼。
而姜淼……
得意极了!
有人喜欢她的做鱼汤诶!天呐!有点眼光!
赵以忱:她果然……
打了鸡血的姜淼这次比上一轮动作更快,十几分钟更胜上锅的鱼汤就完成了。
四条鱼两条黄鳝加上鱼汤,满满当当的一锅。
“你先拎着剩下的鱼回看守沟渠那里,我先把这个端回知青点的厨房,好吗?”赵以忱温和地注视姜淼,跟她商量。
姜淼点头同意。
赵以忱先行远去。
离开的路比来时的更远,或许是心里那不见光的急切拉长了时间。
走过湿滑的石板路,越过一片tຊ一片的田野,穿过大队那味飘十里的化粪池,来到了牛棚的位置。
赵以忱还未走近就已眼含热泪。
前进大队的牛棚是用石头和木头搭的,木头架起房梁,石头做了地基,上面则用一些拼凑的木板和干燥的玉米杆子围起来。
当然人是住不了这么好的房子,这个屋是牛住的。
旁边那个柴屋草棚子才是下放的坏分子住的地方。
草棚子搭得很深,借着月光看里面黑乎乎一片,三面的柴垛子上依稀躺着人影,时不时靠里床位的人传来沉重的咳嗽声。
赵以忱将鱼汤锅轻轻放在草帘子外面,手指轻轻落到门口的黄泥灶台上敲了敲,细小的声音在黑夜里放大,里面的三人同时警惕翻起身,有人缓缓问了声,“是谁?”
“老白,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韩叔,我和你一起。”
草帘掀开,月光倾泻进来照亮整个草棚。
被称为老白的那人驼背坐在床上,一手成拳摁着胸口止不住的咳嗽,瘦的脱相的脸色苍白,几乎赶上两鬓斑白的头发。
郭辛鼻子灵,立马就发现地上的一口锅,鼻翼微动,激动不已,“是鱼汤!”
旁边的韩庭生一脸肃穆,哪怕饿的面黄肌瘦,只剩骨架也丝毫不影响他周身严峻的气息。
郭辛得了韩叔一个深邃的眼神,瞬间噤声。
端着鱼汤进了屋,床上的白老头也不禁提醒他。
“小郭,你还是要多注意点。”虽说牛棚离社员居住的地方很远,但夏季巡逻看田的人也可能来到这边,万一被人听见声响,抓到就完了。
他们本就是下放改造受教育的,打扫牛棚,挑粪施肥这都算不得苦的,最苦的是来自精神上的,每天被民兵营同志五花大绑挂着牌子站在几千人注视下被批斗被辱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内心曾坚持的道义也将在这一场永不会醒的噩梦里,摇摇欲坠,崩塌降至。
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梦里家人子女的身影能够稍抚平内心的苦闷,梦醒后,便只剩下对他们无尽的担忧。
曾经,他总是笑话妻子身为革命同志,有颗坚韧的心,却少了副坚强的身体,每年都要到医院几日游。
现在,他的身体已不似从前,对妻子的思念也日益加剧。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妻子一眼,这是仅剩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了。
所以,日子要更加谨慎起来,一点错都犯不得。
郭辛是今年才来的,行事总是冒失,顾头不顾尾,难怪会被人抓到辫子下放。
“知道谁放的吗?”注视着那一锅鱼汤,白老头没有郭辛的兴奋,反而是满心的沉重。
“应该是上回放烤肉的那人。”韩庭生低声说。
半个多月前,同样的一个闷热夜晚,有人放了一大块泥土在门口,打开泥土里面竟是荷叶包裹的烤肉。
韩庭生和白老头还在思索何人之时,郭辛已经按捺不住抓起块肉塞进嘴里了。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偷偷分了那些烤肉。
如果是寻常之物,红薯土豆一类的,那么有可能是一些善良好心的社员放的,可那是肉……那就不可能是普通人放的了。
“能喝吗?”郭辛不停地咽口水,眼珠子快要挂在那锅上。上一回他手快吃了肉都被两个老头嘀咕了好几日,这一回他可算是进步了点儿,坚持这么久了!
“上次的烤肉吃这么久了,也没人揪着这事找麻烦。那就说明那人是有些本事,也是真心的。”韩庭生看了虚弱的老白,下了决定后叮嘱锅辛,“找几个碗,我们喝了它!管他三七二十一,喝了才会有下一顿!”
他又叮嘱老白,“老白,你多喝两口,这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呢,你要是先走了,那我可没伴了!”
郭辛耳朵尖的很,发出声音,“还有我啊,韩叔,我能一直陪你。”
韩庭生觑他一眼,尽管知道他也看不见。
白老头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子馋意,身体在犯馋,大脑却在思索着一个可能性。
在被下放之前,他就嗅到了不对劲,早早跟家庭割裂开来,与两个儿子登报断绝关系,大儿子从大学离职进到工厂当工人,二儿子向军中主动申请调离去到祖国边疆之地。
妻子……他当时戏言要跟妻子赶个时髦离个婚,没说完就被妻子指着鼻子大骂一顿。
两人互相冷了一天,最终妻子后退一步,提出回到祖上老家。妻子祖上老家在乡下,回到乡下,避开局势和他那些老对手的目光,也是还算安全的安排。
可如今这样动荡的时局,他的两个儿子会如何,他也无法确定……
只能寄托最无用的希望二字了。
一锅鱼汤很快被三人瓜分完,那口锅也被郭辛洗好擦得铮亮,放好,用门口的荒草和泥土掩盖在上面。
白老头强撑着睡意,时而咳嗽一阵,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韩庭生环手笔直躺在床上,双眸瞪得老大,“老白,你安心睡,我盯着。”
说完,他起身掀开草帘去了外面,一套流程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另一边的郭辛难得今晚饱着肚子睡,打着呼噜睡得正酣。
天还未亮,韩庭生悄无声息的回到床上。
“看到是谁了吗?”
韩庭生惊了一下,“老白,你怎么还没睡?”
“年龄大了,觉浅。”
韩庭生皱眉,难不成自己的身手退步了。他曾经可是兵王诶,不行,从明天开始,挑水次数加倍!
“看到了,不仅看到了是谁,还抓到了一个小老鼠。”
老白声音严肃几分,“是谁?”
“一位后生,应该是大队新来的知青。身后藏着一个小老鼠,是姜勇家的小丫头。”
知青?姜勇家的?姜淼?
韩庭生从平躺改为侧卧,目光移到老白身上,接着说,“姜淼不用担心,我看她似乎与那人是认识的,而且姜淼看到我了,有胆子的小丫头,看到我一点也不露怯。”
“反倒是那个后生小子,长得有几分像年轻的你。”
白老头猛地睁开眼,一口气呛住发痒的喉咙,来不及起身顺气,已忍不住重重咳嗽。
快把肺都咳出来的架势吓得韩庭生跳下床快速给他倒了杯水。
韩庭生有些无奈,“急什么,我看清了,应该是你家大孙子,白……白渊,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吧。”那一年他被指派保护白老的时候,曾见过那个半大的孩子,一晃过去,竟不知已经快十年了。
白老头开口想言又停住,好一会儿心神才缓过来,嗫嚅道,“那个孩子怎么会?”
韩庭生说,“但我没听过下乡知青里面有叫白渊的,反而有一个叫赵以忱,就是他。他怎么还改名改姓了?”
现下还能因为什么原因改名改姓,两人都心知肚明。
白老头干瘦的脊背一点点弯下去,满是皱纹的手捂着眼睛,无声地哽咽痛哭。韩庭生的那些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白渊会在这里,那他大儿子……想到大儿子可能已经出事,更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韩庭生放轻动作拍着他的背,嘴里絮絮说着,“你不是说过,为了得到正确的实验结果,其反复失败、纠正、完善、创新的过程是巨大且繁重的,甚至耗费几辈的心血,伴有流血和战斗,才能将错误的因素铲去排除,实验才能得以新生和成长……”
十年前,白老站在实验室对身为门外汉的他絮絮的讲,十年后,我讲给你听。
无论再难,无论还要多久,他们仍要坚信下去的,不是吗?哪怕还需要他们下一辈走上他们一样的道路。
难为他这个半辈子都在部队里摸爬打滚的人了,可算是把白老头哄睡着了。
不容易,出了一身汗。
韩庭生打定主意找机会要跟那位赵知青好好说说,这孩子,怎么还兴偷偷做好事,两次都搞得他们提心吊胆的。
他们这样住在牛棚的人,最怕送上门的好意了。
他可听说过,隔壁大队为了检查坏分子有没有好好接受组织的改造,竟然派出小孩给他们送烤好的土豆,土豆一旦接了,那犊子真是完蛋了!直接被送到了农场凿石头挖沟渠去!
结果搞半天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