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能喝酒,” 小麦把琴挂到墙上,倚着门框无奈地问奶奶,“现在都已经十一点了。你忘了上周晚上你非要去酒吧,那厕所里外被吐得惨不忍睹,咱们回来恶心得第二天没吃下饭。”
“可以另找个干净的地方啊。便利店都有靠窗的吧台,在那喝椰奶也行。‘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去找张怀民的心情你懂吗?”
杭柳梅趿着棉拖踱步到衣柜前,挑选出门的外套:“你现在正是尽情享受大好人生的时候,奶奶一把年纪,想吃的吃不成,想玩的玩不到,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我去解决。时间过得很快的,别学我空留余恨悲白发。咱们呐,现在就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
“明天要交的作业还没写完,”麦序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不动,“不交会影响平时成绩,然后就会影响绩点,这样下去可就不能如你们心愿出国申请好大学了。”
杭柳梅才对着镜子补了一半口红,闻言抽张纸,边说边擦嘴:“那你还不赶快去写。我当年放弃了去国外学术交流的机会心里多懊悔。今晚谁也不出去了,不要嬉皮笑脸,到时候听你爸妈的,去美国去欧洲,奶奶走不动了,你还要代替我去国外的博物馆里看敦煌的真迹,这可是你答应我了的啊!”
本来还想和她再玩笑几句,听完她最后几句话,小麦心里有些酸楚,不再和奶奶争论。杭柳梅走进客厅,电视上正好在播纪录片《河西走廊》。
“这个好,就看这个。”杭柳梅拉过一个靠枕放到腰后,戴上老花镜开始看电视。
没看几分钟她就靠在沙发上捏着遥控器看睡着了,小麦早习惯了。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小的时候他就是在爷爷奶奶的电视声、谈天声还有翻书声中写作业。祖孙三人都爱追剧,每逢寒暑假,小麦要追《风云雄霸天下》和《数码宝贝》、爷爷要看《三国演义》、奶奶喜欢《武林外传》,这时候最容易抢遥控器。
他们在这个小区里住了快二十年都舍不得搬走,图的就是环境好又有烟火气。小区对面一条街都是餐馆,早几年爷爷还在世,他去接小麦放学常买两块玫瑰镜糕,一块给小麦,一块给杭柳梅。回来以后,看着电视吃他们都爱的麻辣米线,是祖孙三人的独家记忆。
小麦后来经常闭上门在卧室写作业玩电脑,爷爷奶奶常常靠在一起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往后就只剩奶奶一个人,电视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却没人看了。
于是小麦后来尽可能地多陪杭柳梅一点。此刻他正轻轻地把遥控器从她手里抽走,关掉电视机,思考给她盖上毯子让她就这么小睡一会再叫她回屋,还是现在就把她送回去。
结果杭柳梅自己先醒了:“怎么给我关了?我还在看呢!我没睡着!”
“不准熬夜,今天先睡觉,明天你要想看我给你投屏。”
确认杭柳梅睡下,小麦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双手背到脑后,盯着天花板还不想睡觉。
他翻身起来再查看一次手机,她还是没有回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小麦就被叫了起来。杭柳梅扯住小麦的被角催他:“人一会就要到了,你还光着个背赖床呢!”
小麦挠挠胳膊翻身坐起来,一看时间才六点半。“没有人会这么早来的奶奶......”
“那就赶快起来吃早饭!你不是吃完还要蹲坑吗,懒驴上磨屎尿多。人家住进来以后你可不能还是这样占着坑玩手机,尽量憋到学校上去。你换这身衣服,我出去等你了啊,出来赶紧把你乱扔在外面的东西收一收......”
小麦知道奶奶这是高兴,她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家里很久没来新客人了。直到他掐着点下楼的时候,杭柳梅还在翻箱倒柜找多年前她们一家去巴厘岛旅游时买的那双漂亮的拖鞋,上周明明还见过,这会不知道跑哪去了,得赶紧找出来给客人用。
小麦像一棵白杨似地立在仿希腊石柱围成的大门前,旁边来往提着菜和鸡蛋聊天的老头老太太们,背后的幼儿园放了一群小孩子出来做早操。瘦削挺拔的小麦在一派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里很格格不入。
他扯了件套头卫衣就出来了,没想到太阳虽然耀眼,风却也冻人,他把帽子戴上,迎着光伸手挡在眼前,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
蒲芝荷拉着箱子从另一边远远走过来。小麦装酷小跑两步过去,试图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的把手,被蒲芝荷拒绝:“这个箱子有只轮子坏了,推它得用点技巧,不然会很卡,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只好双手插兜跟在一旁。
走到喷泉旁的小道,蒲芝荷叫住小麦:“从这边抄近道吧,穿过中心广场,这样更快。”
小麦惊愕地站住,蒲芝荷用下巴往前一点:“我上初中的时候在亲戚家住过一个月,就是前面的十三号楼。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吧,我也没想到。”
当年暑假,欧导要带团出国,蒲大师跟着美协去外地采风,把她送到崇尚单身、大龄未婚的姑姑家暂住。后来姑姑闪婚,卖掉房子搬到国外,蒲芝荷就再没来过。
聊起这个小区,他们都记得夏天会放映露天电影,大家围坐在台阶上喂蚊子吃冰棍,看什么电影不重要,趁这个热闹是为了小扇扑流萤的消夏时光。冬天有元宵灯会,灯谜从喷泉两边的路边一直摆到广场里,浓绿色的灌木丛中一片朱红赤金的喜气。
米黄色的楼围绕以喷泉为中心的花园而建,每个晚上路灯亮起,喷泉氤氲森森水汽,近有云醉花浓,远是明月清风。
玉兰花落了一地,蒲芝荷蹲下挑拣尚未被踩踏零落的完整花骨朵,小麦站在一旁等候。 身侧是一树不知名的花,他手一伸就可以够到冒出嫩芽的树枝。
蒲芝荷正要抬头,一片花雨落在她身上,她本能地闭眼,花瓣从脸上落到了摊开的手里。等动静消停,她站起来拍拍衣服。
小麦有些脸红,幸好皮肤黑看不太出来。他摊开手心:“ 我想帮你摘这个,没站稳碰到树上了。”
“没关系,谢谢你。”蒲芝荷笑着把花拈起来,再看向小麦时眼神却变了,盯着他低语:“你听我的,现在先不要动。”
她的手慢慢抬起来,小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被那句话施了定身咒,乖乖站着,蒲芝荷浅棕色的瞳仁里倒映的出他严肃认真的脸。
因为有着浓密的眉毛和睫毛,所以她的妆很淡,只随意抹了一层眼影。冷白色的皮肤被太阳照出透明感,透出眼下发青的黑眼圈。额前发丝被风吹动,像蝴蝶颤颤巍巍的触须,蒲芝荷的眼睛也一眨一眨的,是一对令人恍神的翅膀。
蒲芝荷偏着头,阳光从额头一路向下,流动过英气的眉骨和鼻梁,和小麦的目光一起落在精致的鼻尖上。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
杭柳梅以前教过小麦,和人聊天如果不知道该看哪里,就看对方的鼻子,既不会有对上眼神的尴尬,也不会有不认真听的怠慢。小麦今天得出新结论,面对还不够熟悉的人,这条方法也会失效。
蒲芝荷的手缓慢抬起,又猛地向他右肩膀上一探,捏住了那只落在上面的大黄蜂的翅膀,一挥手把它扔到草丛深处去。
一鼓作气完成动作,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蒲芝荷像个没事人似的拉起箱子出发:“走吧,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搬来的,上的就是东门外的那个小学,穿过院子就能到学校。”
“那看来我们之前不可能见过面。我念初二的时候,你才三岁,刚上幼儿园。”
小麦转过脸看向她:“这样算好像年龄差很大,但要是按照我上大学而你研究生毕业来说,听起来也没差很多。”
“不管怎么算都是十岁啊,”蒲芝荷笑他,“就好像小孩见到你还会叫哥哥,可是见到我就只会叫阿姨了。”
小麦温和地笑笑,两人已经走到杭柳梅家楼下,他拉开门让蒲芝荷先进去。地上放着一双颜色鲜艳的印花编制拖鞋,蒲芝荷猜是给她的。
屋子里表现出一种少有的矛盾统一。整屋都是原木色配奶油白,鲜有杂物被随意地放置在外面,不论是茶几还是柜台全都空无一物,是断舍离的典范,单看客厅就像是还没软装的样板间。
但生活区域外的地方就不一样了。餐区是全屋采光最好的地方,杭柳梅喜欢在这里画画,所以只摆了一个张牙舞爪挤占空间的大方桌,堆着颜料画笔和书册纸张,放在墙边的不是酒柜而是画架,上面是杭柳梅没画完的那副参展作品。
一边不食烟火,一边浓墨重彩,两方泾渭分明。
杭柳梅和小麦带蒲芝荷去看她住的房间,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但窗户很大,望出去就是花园。
收拾妥当,蒲芝荷寻思自己作为助理也要承担一部分日常事务,来之前专门学了几样清淡的快手菜,没想到杭柳梅已经点回来了外卖。
“芝荷,来来来,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办公室,不太正规,但画画嘛,不拘泥地方。人老了,还是在家里比较方便。中午将就吃吃,小麦要去赶下午的课所以没空做饭,等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三人围在茶几边,杭柳梅的兴致很高。
蒲芝荷一边帮她,一边看向小麦,眼神里有一丝不可思议,很快转变成了赞赏。
“那我今晚下课尽快回来给你们做宵夜吧,”小麦受到鼓励,又问道:“一会你们在家还是出去采风?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
杭柳梅立刻冲他摆手:“不用,都不用。你今天不赶回来都行。我和芝荷可以自己安排,芝荷应该也会开车的吧?”
蒲芝荷点头让小麦安心学习,小麦也不再坚持。
吃完饭小麦出门,蒲芝荷问杭柳梅从哪里开始入手工作,要不要自己先帮她统计整理作品。
“这些都不着急,现在最关键的是你换身衣服,咱们一会要去音乐节。”
去音乐节?蒲芝荷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杭柳梅已经换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了。
她身穿黑皮衣和牛仔裤,头上还别着一个墨镜,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问蒲芝荷:“用你年轻人的眼光看我这身还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