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王微……”孔怀英提笔,在白棉纸上郑重地写下这个名字,悬停在纸面半晌后,又画上一个浓黑的圈儿。
“狸狌道人王微。”他皱着眉头,低吟。
沉闷的浊气还在舌尖打转,下一秒,耳畔传来几下重重的敲门声,紧跟着是魏子安的声音。
“孔公,我来送那两具尸体的尸格。”
“进来吧。”孔怀英头也不抬。
魏子安推门而入。正是午后,又是难得的大晴天,他进屋,用网巾兜住的发髻逐渐散发出一股近似于烤焦的气味。
孔怀英起身,接过尸格,立在书案前看了一遍。
格目上写明两具尸体,一具是正值壮年的男子,骨骼发育完成,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尸体的头骨旁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但并非全然生锈,而是像曾经经过悉心地打磨与抛光般,一部分洁亮如新,一部分锈迹斑斑。
另一具应当是步入老年的女子,裹着三寸金莲,脚骨严重畸形,牙齿磨损严重,估计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两人的死亡时间都在一年以上,骨头皆已出现腐蚀和碎裂,加之虫蚁啃食,再多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孔怀英读完,将格目还给魏子安,皱着眉头说:“照理说,这具男尸应当就是从乱坟岗被人盗走的无名尸,也就是三十年前溺水案的死者。而女尸,就当是这位狸狌道人。可如果真是他们,那具无名尸死于三十年前,理当早早归于尘土。”
魏子安道:“孔公,若是将尸体深埋土中,又用白布包裹,再将棺椁做得厚实,三年后方见白骨。骨头破碎则需要三十年到上百年。若是那狸狌道人早已盗走尸体,清理掉秽物后重新下葬,再在死前将深埋地底的尸骨挖出,与自己同床共枕,倒是有可能将骸骨保存下来。”
“如若他俩真是同一人,那这桩案子基本可以结了。”
“是。”魏子安叹息。“尸首完全腐烂,铁钉方得显现。所以他的死因并非溺亡,而是铁钉入脑。当年的仵作若是能剃去长发,或是头发在水中腐烂完全,就能立刻发现死因了。”
“怪不得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孔怀英苦笑,拿起一本从道观书箱里翻出的线装书,又对魏子安说:“书箱里的东西,我全看完了。其中有三本诗集,署名王微,两本署名狸狌道人,看诗风,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些许画像,其中有几幅是赠画,有几幅是她的自画像。赠画是赠予王微,自画像便多是狸狌道人的顾影自怜——我看赠画的署名,多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文人骚客,她在诗中也频频提及西湖美景。我猜她出生钱塘,经多年漂泊,方才定居此地。”
“听起来不像良家女子,”魏子安道。
孔怀英长长叹了口气:“不论如何,这件事都得通知一下杭州府……没办法,我等下派个人去找钱塘县问他们要黄册,先把王微的身世定下来,再去查无名尸姓甚名谁。这一去又是三四天,头疼啊。”
孔怀英讲着讲着,两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抻了个懒腰,全身骨头咯吱咯吱响。
“前生作孽,今世办案,”他自嘲,“子安,你定是上辈子杀人放火,今生才被判来当仵作。”
魏子安也随着他笑了一笑,说:“孔公您好好干,万一将来魂归冥府,酆都大帝见您在世时勤勤恳恳、为民造福,大笔一挥,给您个阎王当当。”
“哎呦喂,那我肯定当不了一殿的阎王,不然定像五殿阎罗包老那样,忍不住放亡者还阳伸雪呢。”
“那可不行,您得努努力,狠狠心,”魏子安调侃,“我还指望您去一殿任职,然后在我投胎转世的时候,开开后门,帮我投个富贵人家。”
话音方落,两人相视而笑,稍稍缓解了屋内沉重的氛围。
短暂的调笑过去,魏子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对了,孔公,我今日复检了净业和尚的尸体。”
“如何?”
“很可惜,我没找到铁钉作为证物。河水湍急,死者又遭鱼虾啃食。哪怕真有铁钉,也极有可能被水流冲走……但是——”魏子安说着,取出一张叠好的白帕子,呈给孔怀英。
孔怀英掀开帕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青黑色的银钗。
“中毒?”他挑眉。
“中毒不死。”魏子安解释。“倘若因中毒而死,尸体全身呈青黑色,骨头呈淡青色。我用银钗探入口舌、咽喉,都试验不出中毒症状,后来将银钗塞入肛门中试验,才呈现出青黑。”
孔怀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魏子安:“还记得吗?我们当时在庆福寺的时候就说过,一个奸杀案,如果是妇人行凶,必然要下蒙汗药。”
“我也是这么想的,”魏子安郑重地点点头。“在道观看到铁钉后,我便怀疑是铁钉杀人。但那道姑一介女流,如何手持铁锤,将钉子钉入死者头颅,而死者又为何毫不反抗?唯一的答案就是中毒。若是托人购置毒药,她可ʝ能还未动手便露出了马脚,也容易被官府查到。但购置洋金花、乌香、天仙子等则大不相同。巫医不分家,平日也有生鬼病的村人,寻求道姑帮助,买这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不仅如此,寺内的僧人曾说过,那净业和尚下山要去香铺买沉香粉,并且看起来像是与人有约。”
“明白,我马上派捕役出发缉拿香铺掌柜。”
“很好,很好,”孔怀英的脸上不由露出笑颜,“总算有点进展。”
魏子安也点头,随之拱手行礼,便要出门去派捕役拿人。突得,孔怀英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我突然想起来……子安,你要不要去找个梅爷?”孔怀英忽道。“查案容易沾染小鬼,这很正常,你又常年跟尸首打交道,阴气重,保不齐他们的三魂六魄,哪一魄钻到了你身上。”
魏子安开了门,停在门槛前。午后的日光利剑般投射进屋内,刺入他的身子,将半张脸涂抹成惨白,而另一半仍沉湎于黑暗。
他心头一涩,侧着身子,没动,也没能说出话。
魏子安清楚,孔怀英是在忧心自己那日的反常,他后来也问过几次,那晚究竟所梦何物,竟事态至此……但不论孔怀英怎么问,魏子安都不肯说。他自然不说,总不能告诉孔怀英,自己梦到的是、是、是他贤淑的妻子,自己曾经纯洁无瑕的小姐,是姜月娥……思及此,魏子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叱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子安,天地广大、万物纷赜,有其事必有其理。你不必太过忧虑。”孔怀英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对那日的噩梦仍心有余悸,便关切地继续宽慰。“人死之后为鬼,怨气久久不散就化为恶鬼,附身活物就成了妖邪,深山之中有狐狸、獐子、虎狼等修炼成的精怪,大海之中又有鲲、夜叉、鲛人。我也曾与同僚灭烛谈鬼、坐月说狐,谈一些志怪玄妙。你若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去找个梅爷看看,喝点符水的事儿。”
说完,他又等半晌,依旧不等魏子安回话。孔怀英叹了口气,正打算自己替他找个灵庙问问,却见魏子安顶着这个阴阳脸,沉声道:“孔公多虑了。哪有那么容易遇上妖怪,大抵是这些日子查案太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