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小姐服水银自杀,还没带到公堂,便在半路咽了气。幸而魏子安问王家要来半桶羊奶,马车一路开,一路给她灌,强撑到府衙,录完口供,认罪画招。
而王家小儿那头,屋内焚着熏炉,太暖,进去救人的衙卒或多或少出现了水银中毒的症状。等他们将男人抱出来,人早已断气。
因为牵扯到商、王两家,孔怀英不便出面,就以自己也身中汞毒为由,称病在家歇了几天,顺势将堵在县衙的两户人家甩给了当地知县。然后,他修书一封,传去京城,将此案呈报给刑部。
孔怀英身为巡按老爷能躲得了公务,魏子安作为仵作可没这个福分,第二天便被县令调去给王家少爷做尸检。
来苏州半个多月,总算碰到个鲜活的尸体,魏子安心情甚好。当日放衙后,他便骑马到虎丘,给孔怀英送检验结果——死者先是口服水银,而后被磨尖的发簪刺击其太阳穴,导致颅内出血。
净业和尚的尸体还存在地窖内,魏子安顺手将两具尸体放到一处比对,发现和尚那具,应当是以铁钉、簪钗等顶端尖锐的器物,钉入鼻孔、咽喉或耳孔后,再投入水中,这样一来,便能掩盖尸体的不正常出血。
案子已结,凶手畏罪自杀,孔怀英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
鬼使神差的,他总想起商小姐服毒前的那句“成仙”。老庄之道,孔怀英素来不信,至于炼丹修仙,更是虚无缥缈。可每每想起那时的场面,一种诡异的寒凉便会爬上后背。直到这几日,派捕快去搜查范家姑父的宅院,拿回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物证,他的心才稍微定了些。
“老爷,范大少爷来找您,我请他到堂屋了。”阿紫拉开书房门,挤入一个脑袋。“您见不见?”
“行,我马上过去,”孔怀英停笔,吹干纸上的墨字。昨儿下了一整日的雨,直至天明方歇,砚台格外湿润,写出来的墨字也跟褪了色似的。他叠好借调来的公文档案,出了书屋。
席京策正站在堂屋,见他来,遥遥作揖,几步迎上去。
“贤侄。”孔怀英回礼,忙唤阿紫看茶。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铁力木的方桌,暗褐色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青花瓷小瓶,里头斜插桃花枝。
疏朗的枝叶间,彼此稳稳地递着话音。
席京策道:“听闻孔先生前日缉捕凶手,不慎中了汞毒,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好多了,”孔怀英笑道,“怎么仅你一个人来了?范夫人呢?”
“母亲今日有约。”席京策答,“何况,小生今日前来,是为我那惨遭歹人毒手的姑父。”
“哦?”孔怀英微微扬眉,微妙的神情藏在那几枝桃花后。“可是想问案情进展?那你应当径直去衙门,他们会和你说的。”
“县衙如今被商、王二家堵得水泄不通,着实抽不开人手。”席京策淡淡一笑,十分诚恳地说:“小生此番前来,是希望孔公能修书一封,帮忙督促县衙尽快发出通缉令,抓捕涉嫌杀害我姑父的人犯。”
孔怀英有意避开问题,反问他:“眼下是谁在办这个案子?”
“应当是县太爷。”
孔怀英闻之,沉吟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写一份手令,你拿去递交衙门。”
“多谢孔先生。”
孔怀英笑笑,手臂倚在小桌边沿,轻轻敲打着。
堂屋正对门洞,透过门上的窗子一直望到尽头,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假山,紫藤攀援其上,白的山、紫的花,丛丛的绿叶,叶上滚动着水银般的露珠,逐步凝聚到一处。
许久,水流沿叶片坠落,他笑着说起了不大相干的话:“想当年,范公进士及第,发来请帖,请我这还在书海挣扎的师弟参加宴会。我坐船沿着赣江顺流而下,乘风直奔苏州府,宴饮过后,又借住在你范家老宅十余日,畅游姑苏山水。待到临别,他又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毛笔赠予我,勉励我早日高中进士……马首红尘犹昨日,镜中华发几流年。恍如隔世。”
席京策听闻,面上的笑意如岩彩褪色般,逐渐黯淡。
他颔首,客套地回复:“可惜,父亲不幸早逝,没能与您再见。”
“贤侄,范公于我有恩,亦师亦友、如兄如父。你身为他的长子,理当继承他的志愿,严以律己。”孔怀英叹息。“莫要辱没了范公的名声。”
席京策牵起唇角,冷淡地笑一下,轻柔地说:ʝ“孔先生,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日日听、年年听,早已牢记于心。”
而后又聊了些闲话,坐到茶凉,席京策告辞。孔怀英送他出了大门,折回来,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后,他振一振衣袖。
“阿紫!过来。”他招招手,凑到她耳边说。“你打后门走,悄悄去一趟衙门,找子安,叫他再验一遍佛寺里的那具尸体。开膛破肚、煮骨分尸,全看他验尸需要,不必顾忌太多,要是出了问题,我会替他扛着。”
“好。”阿紫点头,撒开脚丫,小跑着从后门出去。
孔怀英目送她离去,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望向脚下的石板。青砖的缝隙间,积着昨日的雨水……
一只脚不慎挪上水坑,踏碎了其中的倒影,也浸透了俞悦禧的鞋头。
“啊,范夫人。”引路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
前头的邓家老夫人也驻足,望向她。
俞悦禧冲婢女摆手,又朝老夫人笑一下,道:“不碍事。”说罢,继续跟着她们往西厢房走。
邓家与范家并不亲厚,唯一能称得上关系的,是邓家长子的夫人与俞悦禧曾同为商淑清所举办的诗社的成员。故而拿到帖子时,俞悦禧还吓了一跳,猜测着她们请自己去喝茶赏花的缘由。
等到了,送上茶点,聊了几句,对方意图便也明晰。
大概是邓家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刚满十六,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日子一点点暖和起来,邓家有了闲心,目光扫过苏州府的青年才俊,觉得唯有范家的大少爷前途坦荡又尚未娶亲,便想叫她先来瞧一眼自家女儿。毕竟她是他母亲,他娶妻,她得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媳的奉茶。
俞悦禧也清楚,不止他们一家想着往范家嫁女儿,可能除了她,所有人都盼着席京策扶摇直上九万里,入朝为官、拜相入阁……虽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真听到席京策娶妻生子,她心里又滋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
俞悦禧本想拒绝,又目光扫过昔日一同写诗的邓夫人,正规矩地呆在老夫人身旁,便叹了口气,去见了。
沿石路往深处走,穿过竹影与花枝,便到了邓家小娘子的闺阁。
少女正在窗边绣花,忽听门外有人叫,抬起头,隔着重重花影,眼神撞到了外头的俞悦禧。
她大抵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未来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婆,又联想起素未谋面的夫君,骤然羞红了脸。
屋内的丫鬟搀扶着小姐,走出房门,小小的脚穿着胭脂粉的鞋,藏在裙衫下,来回摇摆,有如海棠花在江水中浮浮沉沉。
“给夫人请安。”她俯身行礼,亲手奉上龙井茶。
丫鬟搬来一张小凳给她坐。
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年华。
俞悦禧直勾勾盯着她,眨一眨眼,少女娇俏的面庞冷不然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再眨一眨,又变成了七八年前的商淑清……她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似是卡了一口浓痰在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俞悦禧问:“可曾读过书。”
“听闺塾师讲过两年学,识的字,读过《女诫》、《内训》、《列女传》。”少女说。“小女听闻范公与夫人伉俪情深,范公大去后,您为夫守节,抚养幼子,甚是感动。小女仰慕夫人已久,今日得见,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啊,甚好,甚好……”俞悦禧轻轻应。日光照在头顶的枝条,影子拓印在地面,枝干沉甸甸的,开满了花,像一口气怀了十年孕。
她的眼神落在地上摇摆的花影,晃啊晃,晃啊晃——晃到神思错乱,记不清具体聊了什么,俞悦禧回过神时,一只脚已登上马车。邓夫人送她到门口,转身跨过邓家的门槛,又突然折返,跑到俞悦禧身边。
“妙音,你与办案的孔老爷熟一些,淑清她,真的,真的……”邓夫人浑身发着抖,欲言又止。
俞悦禧垂眸,牵着她的手,唤了她的闺名。“玉真,淑清素来清高,又性情刚烈,这般结局,或许正是她所求的。”
“你胡说。她求什么?求一死吗?”她道。“淑清就是撞了狸姑,是狸姑蛊惑了她的心神,将她活活害死的!”
俞悦禧无言以对。
火红的太阳要掉下来了,黑夜将至,两个相望无言的女子各自回了家。因昨日的雨,古春园新开的桃花杏花都落了下来,满地落红烂醉,人来人往,零落成泥。
有一股独属于植物的淡淡的腥气。
俞悦禧回屋,坐到镜前。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白皙如玉的脸蛋在久久凝固的视线中逐渐扭曲,一下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一下又成了十六岁,慢慢的,扭曲成那个十六岁邓家小娘子的样貌,红着脸,期盼着不认识的郎君。
她也曾是那样的啊!盼望着长大,盼望着穿嫁衣,盼望着有一位如意郎君。她打从生下来,就被周围人教着要爱她的官人。所以当初嫁给范启元,俞悦禧没有太多抗拒。父母从茫茫人海中给你指一个夫君,你嫁给他当妻,然后尊重他、崇拜他、爱他,多简单的一件事……可他死了,他“背叛”了她,抛弃她孤零零在人世间挣扎。
思索间,天色渐晚,烛火微弱,铜镜中黑沉沉一片。
俞悦禧望着几乎倒不出人影的镜子,又想,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抱住了席京策这根浮木,可他总归要娶妻生子的,她也总归是要当母亲啊!天啊!天啊!他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她又为什么不能晚生几年,她当年嫁给了他,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思及此,俞悦禧拔下金簪,使出浑身力气,扔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像石子落入湖泊,很快没了声响。
“娉娉?”背后响起一声男人的呼唤。
他捡起金簪,眉眼弯弯地递还给她,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