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本身抱着如何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这一夜我终究没能喝断片。
我在酒吧一楼喝到了半夜,几次有人来搭讪,我都连眼皮都不抬,对方只得悻悻离开。十二点半时,吧台坐着的一个棕发男人总是自以为在和我眉来眼去地往这边看,我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于是端着酒上了二楼。二楼有DJ在打碟,还有很多人在跳舞,这一般会让我迅速疯起来的场景此时却只令我疲惫不堪。
凌晨一点时,托比发信息来和我说他到家了,希望我的肚子舒服些了。我看了看,他在早些的时候给我发了好几条询问我有没有事,要不要他也推了和大家伙的饭局来陪我,然而我都没有看见,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手机有震动过。除了手里这一杯杯尼格罗尼之外,我好像失去了和真实世界的关联。
两点半,酒吧要关门了,我却还没有失去意识,这令我痛苦不已。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倒头睡了约莫三四个小时,与其说是睡,不如称之为昏迷。早上八点的时候,没拉窗帘的房间里洒进了黄金一般璀璨的阳光,特别晃眼,是提醒我该去学校了。
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好似一个傀儡般从床上起来,没有化妆也没有扎头发,如游魂一样向学校的方向飘去。
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自主权,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的——按说来,我只要发邮件和老师们告个假就好了,就可以在家里关紧大门睡个天昏地暗,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那么做。我步履漂浮却不偏离正轨地向学校走去,在拐角等红绿灯时被路过的一辆白色敞篷法拉利溅起的污水泼了一裤子——白色敞篷,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宝贝爱车还停在剧院门口。那个停车场是不能过夜停放车辆的,我的车很可能正在被拖走。
然而我却不怎么在乎。
我带着一身污迹,头发蓬乱,双目无神,形容大概和街上的流浪汉没什么差别。有几个路过的行人都在悄悄地瞥我,可能很少遇见年轻的亚裔女流浪汉吧。我懒得理他们的眼神,甚至看不太见他们的表情,就这么晃着,晃着,好像有目的地,又好像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的脑子很乱,好像什么都想了,但又什么都没想。我想起加缪笔下那个在沙滩上被太阳晃了眼睛于是向阿拉伯人开了枪的男人,突然十分能理解他的意图。他的意图就是没有意图,选甲或者选乙会导致不同的后果,但这不同的后果对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左不过就是一死,既然都可以一死了之,那为什tຊ么还要费劲做出任何选择?
在我晃到离学校几百米的一座喷泉池处时,突然被什么人抓住了胳膊。扭头一看,竟然是伊维塔。
“真的是你。”伊维塔棕色的头发梳成蓬松的大波浪,穿一条我陪她一起买的向日葵印花长袖收腰长裙。她戴着琥珀色的耳坠,化着浅浅的淡妆,一副岁月静好生活美丽的样子。我两眼努力聚焦才得以将她看清楚,她的疑惑全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克洛伊平日里连出门扔个垃圾都要先画眉毛,此刻怎么素面朝天,头也不梳,穿着灰色运动裤和睡衣就来到了大街上?
“你怎么这幅样子?怎么不回我消息?发生了什么?”伊维塔将我拖到一旁的一个建筑工地后面,那里没有什么人,“你怎么一身酒味?”
我想说她问题怎么这么多,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昨天我约莫喝了九杯尼格罗尼,喝这么多竟然都没能彻底醉死,但也不是毫无后果的。此刻我觉得脚踩在棉花上,脑子也装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污水一样的东西,只要一想事情就头疼。
我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行尸走肉了,没有思想也无法思考,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伊维塔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克洛伊?克洛伊!你到底怎么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伊维塔焦急了起来,两手扳住我的肩膀,“昨天离开我家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不是说去庆祝了吗?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觉得伊维塔很吵。我一句话也不想回答,只想让她别再喋喋不休了。但我没有力气去组织语言,只要一在脑子里想想“你别问了”这句英语该怎么说,我的头就疼得好像要裂开。伊维塔见我迟迟不搭话,不停地摇晃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摇一摇就能发出声音的发条娃娃一样。她太烦人了,我想让她停下一切动作,但又实在是无法开口说话。情急之中我别无它法,只得双手拥过她的脖颈,用力地吻了上去。
我们的牙齿碰撞在一起,撞破了中间隔着的我的嘴唇,温热的血液瞬间便涌了出来,我却不觉得有丝毫疼痛。伊维塔不明所以地想要推开我,但我不知道哪来的蛮力,估计是太不想听她问问题了,死死箍着她不放手。
伊维塔奋力地挣扎无果,最终还是对我的担心占了上风,只得静静地任由我吻她。我带着嘴上的伤口,一直吻一直吻,吻得伊维塔云里雾里、疑惑不解,甚至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我不在乎,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的嘴巴无暇说话,让她能这样一直安静着,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这是个玩笑吗?”
我们的亲吻是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的。我松开伊维塔,扭头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面前的人竟是莱纳德。
他左手端着一杯星巴克咖啡,另一只手拿着车钥匙,看起来是刚在附近停好车,准备走到学校去上课。
学校的停车场又满了?我竟有心情想着这在此情此景之下丝毫不重要的问题。
莱纳德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看来他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说明他在一旁看我和伊维塔接吻已经有一会儿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莱纳德,和他对视,一点被抓包的慌乱或者愧疚都没有。
“莱纳德……我们……”伊维塔看见莱纳德,不知情的她只以为这是老师撞见两个学生谈恋爱的平凡场景。她甜甜地笑了一下,说:“克洛伊和我正在一段感情之中,她是我的女朋友。”
“她也是我的女朋友。”莱纳德对伊维塔说道,继而又看向我,“事实是,她前不久才见过我的母亲,我打算在她毕业之后就和她结婚的。克洛伊,你解释一下,目前这是什么情况?因为我现在是真他妈的不解!”
你不解,我还不解呢。我嘲弄地笑了一下,却对上伊维塔震惊的眼神。她看着我的目光从震惊逐渐变成了受伤,我那不知道是在嘲讽谁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克洛伊?”伊维塔张口,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你要和他结婚吗?”
我不怀疑作为夏知澜,这个场面是有转圜的余地的——我只要哭着告诉伊维塔,是莱纳德喜欢我,我迫于他是老师不敢不就范,做出一副可怜无助被骗的小姑娘的样子,就能轻而易举地使伊维塔心疼我、更加爱我,继续资助我上学。
至于莱纳德,我本身就不想和他结婚。学校本来就有禁止师生谈恋爱的要求,此时此刻如果我跟伊维塔扯谎卖惨,莱纳德根本就不敢声张,也没处说理去,我还能趁机甩了他,以免之后真的走进他和他母亲那不甚有吸引力的家庭。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摆脱麻烦的时机啊!
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想演也不想装,我只觉得很累。就算下一秒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山崩地裂,我也不想逃跑,我会站在原地任大地的裂缝将我吞噬——就是有这么累。
“克洛伊?”伊维塔又喊了我一声。我顿时无比烦躁,刚想扭头就走,这一刻,我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意料之外,莱纳德竟然大步走上来,从我手中抢走了我的手机。
我没有挣扎,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托拜厄斯·海瑟尔的那一刻,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不是牺牲莱纳德的问题,是莱纳德和伊维塔,甚至托比,都会离我而去的问题。
莱纳德按下接听键,继而按下免提,还没来得及说话,托比活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亲爱的,你肚子好点了吗?怎么一直没动静?怎么不回我信息?我想你了。今天下课来我家吧?我给你做上次的鳕鱼排。”
伊维塔更加惊愕地看着我,眼睛里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真叫人心生怜爱。
莱纳德紧皱眉头,将我的手机拿到嘴边:“你是谁?”
“你又是谁?”托比的声音转变为警惕。
“我是他的未婚夫。”莱纳德说道——怎么就未婚夫了?连婚都没求,只是单方面口头上说要在我毕业后和我结婚,就是未婚夫?我翻了个白眼,呲着牙笑了笑,边笑边看向伊维塔,想让她和我一起奚落莱纳德的荒唐。伊维塔不可置信地对上我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这个笑容有多么不合时宜,于是赶紧收敛了嘴角,低下了头。
“克洛伊可从未说过有个未婚夫。”托比说道,“我说她怎么不愿意和我确定关系呢,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再见!”
托比很干脆地挂了电话。听着那边的忙音,莱纳德扭头看向我,将手机塞回了我的手里。
“你竟然还能有第三个伴侣。”莱纳德低声说道,那声音里压着的怒气十分明显,“看来我是小瞧你了。还是说不止三个?你到底欺骗了我多少?你没有一点道德吗?”
我耸耸肩:“你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还和我说什么道德。”
听到这句话,莱纳德的脸一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他狠狠地咬了一会儿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骂道:“克洛伊,你就是一个双面人,一个荡妇!因果报应是不会放过你的!”
莱纳德说完,狠狠地在我脚边吐了一口口水,转身离开了。
他应该是去学校了。我转向伊维塔,说:“你猜猜他期末会给我什么成绩?D?还是F?”
伊维塔并不欣赏我的幽默和实事求是,她用手擦干眼泪,说:“克洛伊,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比芮内还残忍。”
我皱了皱眉头,歪着头,有些不满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能从我的表情中读懂我的意思:真的吗?我比你那个嫁给了你哥哥的前任还要残忍?
“起码芮内和我经常争执、发生口角,在最后那段时间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已经出问题了,对于后来的一切我也有点心理准备……但你不是的。你和我那么甜蜜,对我那么好,眼里都是对我的爱……你太会演了,克洛伊。你在我最幸福的时候给了我一棒,我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年龄,心还会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击碎,你太残忍了,克洛伊。”
“算了吧,伊维塔。”我咯咯笑出声来,“你真的没想到吗?你没看出来我根本不喜欢女人吗?我们两个根本就是各取所需罢了,你心里不清楚吗?”
“你在说些什么?”伊维塔眨巴着大眼睛。
我不知怎么地从她脸上竟然看出了李菲菲的那种天真,这让我的怒火顿时烧了起来,于是我嘴上更加不把门地说:“你给我钱,不就是想要我和你上床,和你玩恩爱情侣的游戏吗?我做到了,那你何必管我的心到底在哪儿呢?”
伊维塔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撇了撇嘴,不再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伊维塔tຊ喃喃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克洛伊……我给你钱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我以为你也真的爱我,没想到一切在你的眼中竟然是我在花钱买你的身体吗?”
我没有搭话,只是看着一旁一只孤独地飞来飞去的不知名虫子。
“你觉得自己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你不光侮辱了你自己,也侮辱了我。我把真心给了你,你却觉得我只是一个嫖客。我是会用钱去压迫别人、用钱逼迫女孩子和我上床的那种人吗?你应该思考一下你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多少伤害……克洛伊,你好自为之吧。”
伊维塔说完便也起身离开了,我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她是去上课了吗?她还有心情去上课吗?还是会回家呢?“幸亏平日里都是去她家,如果她还要去我家拿东西的话,那该有多麻烦啊。”我不知怎么的对周遭的一切都生出了一种戏谑且蛮不在乎的玩笑心情,刚才那种宿醉的麻木迷茫被玩世不恭的看乐子心态彻底取代了。
我跟个疯子一样呵呵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转身进了旁边的便利店里,打算买几瓶酒回家喝酒——还上什么学?上学是多么幼稚又无聊的事情啊。此时我只想待在家里,喝酒喝到天黑,然后简单化个妆,去托比上次介绍给我的地下派对玩。
那个派对里有很多怪胎,在他们之中我会是安全的。我早就不该赖在主流世界里面假扮夏知澜以赢得什么劳什子“光明的未来”,什么话剧什么成绩什么绿卡什么钱财,这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因祸得福,这一刻我终于认清了自己是谁:我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被领养后又被毒打了十几年,成年后还被养父强奸,这还不够,任何被我真心爱上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我以为的此生挚爱,他的归宿竟然是我扮傻子哄了十几年的养母——命运已经如此明晰地提醒我,你就是个笑话,不要再妄想过上好日子了,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没有醒悟,一直在下沉的漩涡里苦苦挣扎。
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生命的主题曲不是抗争,而是沉沦。我不是夏知澜,不是张秧,我不是任何人——我就是个小丑,一个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在乎、可以拿所有的人和事开玩笑的小丑。
我拎着几瓶酒到柜台去结账,店员女生问我要不要买一个圣诞帽,快要到圣诞节了。我没有回答。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问了句“你还好吗”?
我抬头看着她,露出笑容,说,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我买了四瓶白葡萄酒,还有两瓶红酒,这都是我可以不必调酒就对着瓶子喝的,省事又省力。我抱着纸袋子往家走去,路上有很多熟面孔,是同学们正迎着灿烂的太阳怀着对一天的期待去学校上课,和我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从他们之中走过,没有低头,不怕任何人认出我。虽然现在这个衣着松垮、形容枯槁的人根本无法让他们联想到那个精致美丽、阳光积极的克洛伊,但就算他们认出了我,我也不在乎。我已经决定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在乎的,再也没有了。我已经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任何关联。
我突然意识到,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
将近二十三年过去,我终于厌倦了和命运的斗智斗勇。从这一刻开始我不打算再费力去做些什么,我要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的人,随便这个世界将我带到任何地方去。如果我的下场是在洛杉矶的阳光中曝尸街头,那也和我本来追求的那种在美国离了婚、拥有财产、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只是等死罢了。况且,前者对我来说会是更加彻底的自由、更加淋漓尽致的解脱。
到家后,我坐在地上旋开白葡萄酒的盖子——我故意选了没有软木塞的酒瓶,为的就是能更快更方便地喝到酒。我将那甜丝丝中带着一点辛辣的液体倒进喉咙里,顿时感到一阵振奋。命运将把我带到哪里呢?宿命还能将我伤害到什么地步呢?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尔基写《海燕》时歌颂的是对命运的抗争,他并不知道会这样呼喊的,除了积极抵抗命运带来的困难的人,还有我这种彻底放弃了的人。我这样的人也会渴望暴风雨,抱着一种嘲弄一切且嘲弄自己的心态,我就是想看看暴风雨到底能有多猛烈。不是为了磨炼什么狗屁精神,只是因为好奇,想看看我到底能死得有多惨。
一口气灌下半瓶白葡萄酒,我的胃被塞得鼓胀万分,心里却是畅快的。就在此时,我的手机接到了几条连续不断地提示,拿起来一看,是来自银行的信息。
我竟然收到了四笔转账,一笔六万刀,总共二十四万刀。
我都不知道银行会允许一天之内有几笔如此大额的转账。
接之而来的是伊维塔的信息,我努力聚焦有些迷醉了的眼睛,只见那条信息写着:你仍是一个有天分的作家,希望你完成学业,从此之后我们除了上课之外别无交集。
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笔钱呢?我又何必需要这笔钱呢?我已经不打算在这个阳光下的世界里玩下去了。我要堕入黑暗,而且要堕得干净利落,我不要欠任何人任何东西。
受到额度限制,我无法直接原路退回转账,只得打起精神给银行打了个电话,拒绝了这笔钱。和客服沟通的时候,我甚至烦起了伊维塔,怨恨她给我找这种麻烦,打扰了我喝酒的雅兴。
我将瓶中剩余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继而打开第二瓶。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还有八个小时天才会黑。真期待那时候的到来啊,我将会不顾一切、摒弃一切世俗的标准,打扮成我最爱的模样去地下派对狂欢。我这才意识到,之所以从前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也没有寻找到“真正的我”到底该是怎样的,根本原因还是在意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当对一切都不再在乎不再渴求的时候,成为自己竟然是那么简单且自然的一件事情,我怎么早点没有发现呢?
这是我重生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