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从前也受过许多次伤,却从没有这一次严重。长公主刺出的匕首,是真心想要她的命。
虽然有虞立薰家传的疗伤手法和伤药,但本就元气大伤的沛芙,经过这次一场折腾,身上伤口虽渐渐痊愈,整个人却比从前虚弱了不少。
她原本就因少见阳光而苍白的脸,如今看来几乎泛着淡淡青色,下巴更是尖削。明明快到盛夏时节,她却极喜欢坐在宁国公府的花园里晒太阳。
“小暗卫?”耳边又传来虞立薰轻柔的呼唤声,她却懒得动弹,只是贪婪地汲取着这初夏阳光中的暖意。
“你这小暗卫啊!”虞立薰轻轻喟叹着,飞身跃上八角亭的顶上,在她身侧坐下,“让你好好养伤,你却老跑外头让这么热的日头晒。明明搬了榻,让你好好在园子里晒,你却又偷溜到这种地方躺着,也不怕硌得慌。”
他一边摇着扇子喊热,一边却偷眼瞧沛芙。沛芙在能从床上爬起来后,便重新换回了暗卫服饰,不知是在提醒别人还是提醒自己,她只是一名暗卫的事实。
此时黑色的面巾遮住了她那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她只是静静地蜷缩在亭子顶上,如同一只畏寒的小猫。她光彩黯淡的大眼疲惫地翕合着,好似下一刻整个人就要在阳光下融化般,叫人禁不住有些心疼。
虞立薰忍不住向她伸出手,随即却停下了动作,轻咳一声:“你之前介绍过的那些食肆饼铺,我挨个儿去尝了一遍,果然味道不错。”
他摇着扇子似在回味:“这京城就是好,汇集了各方的美食,简直应有尽有……就是太麻烦,要想全部吃一遍几乎得将整个京城转个遍,唉……赶明儿我也开家饭馆把这京城中最美味的几样吃食都放进一份菜单内,以后便是坐着不动也能想吃哪样就吃哪样,不用这家那家地赶场子。”
他这么没话找话地絮叨了一会儿,见沛芙连个反应都没有,忍不住用扇柄敲敲她的脑袋:“你说你这是闹哪样?不就是受了一次伤吗?多大点事儿!暗卫受伤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难道是坠崖那会儿给吓傻了?”
沛芙在亭子顶上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虞立薰。明明知道不应该,但只要想到自己忠心守护的两人什么都计算好了,却什么都不告诉她,由着她傻傻地尽着忠心,她就是心里堵得慌,便好似那夜的那柄匕首仍插在胸口一般,那么难受。
身后传来虞立薰的一声叹息,他懒洋洋地在沛芙身后坐了会儿,然后打了个哈欠:“这夏天的太阳晒着真是太伤本郡主娇嫩的皮肤了,还是回屋休息去。”说着他起身跃下八角亭,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角微挑,“小暗卫,还不快跟上?”
沛芙不解地望向他,却听他哼了声:“怎么?幕后元凶找出来后,近来没有刺客出没,你就不打算继续保护本郡主了?你想过河拆桥?”最后一句简直是用上了控诉的语气。
他真好意思叫自己这么个伤患,去继续贴身保护他这个高手。沛芙忍不住翻翻白眼,好歹相处那么久,她总算还能猜到他是想让自己随他进屋去休息。
谋害宁浣亭新娘的幕后元凶长公主坠崖身亡,固然是死有余辜,但她毕竟身份尊贵,既是长公主,又是今上的同胞亲妹。因此在事发之后,宁浣亭便请宁国公递了密奏,老皇帝召了他同久病的宁国公一道进宫,在御书房中密谈了数个时辰。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宁国公府得了不少赏赐,而长公主谋害新娘的罪行则未曾公之于众。毕竟涉及到了皇家的颜面,这件事算是就此揭过了。
只是自那之后,宁世子明显比从前更加悠闲了。比如此刻,沛芙跟着虞立薰走过花园的时候,就远远望见他正在宁国公府花园里风景最好的一座水榭中,对着满湖初开的莲花颇有闲情逸致地作画。微风轻拂过他的衣角,这位宁世子站在水榭袅袅升起的炉烟中便恍似仙人。
水榭中还或站或坐着几人,或在谈论最近新作的诗词,或在品评这满湖莲花的美态……总之各个看起来谈吐不俗,气质风雅,颇有些名士风范,显然是京城的名门子弟及一些颇有声名的名士。但这些人虽风雅不俗,乍一眼望去,任谁的视线都会不由自主被那站在其中白衣翩然、长身玉立的宁浣亭吸引。他站在水榭中,这水榭与他身后满湖的莲花便似跟着成了仙境中的景致,而其余人等只成了他的点缀。
“这般风华果然不愧为当年京城有名的第一公子。”虞立薰侧过头,望了他一会儿,眼神带了丝嘲谑,“小暗卫,你信不信,这群人看着在行风雅之事,其实至少有一半以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沛芙正躲在树后的阴影处,闻言愣了下,立即运起功力细听那水榭中的谈话声,不多会儿便有些明白过来。这群人竟然有大半正拐弯抹角地向宁浣亭推荐自家的小妹、闺女乃至侄女外甥女……
从前少主宁浣亭因为婚事多舛,新娘接连出事,令得众人皆视他为新娘煞神,哪里敢将自家闺女轻易许给他。如今却不同了,玉雪郡主嫁入宁国公府已经有近三个月,至今安然健在。这说明什么?说明宁世子的倒霉克妻命,终于被老皇帝的龙气以及玉雪郡主这个将门虎女的霸气给镇住了!
既然宁世子不再克妻了,那么各家自然就开始盯上了这位家世、人品、相貌皆为上乘的宁世子了。要知道虽然宁世子如今已经娶妻,但他身边却没有一名妾室通房,这在整个京城的贵族圈里,简直是稀少如夜明珠般的存在。
而整个京城的贵族名士们谁家没个正当嫁娶年龄的女眷?宁国公一族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若能与这样的世家大族攀个亲,尤其若能让自家闺女得个平妻、贵妾的位子,就算不为荣华富贵,也能让家族的声名随着提升一个档次。
这些日子来,宁国公府是一天比一天门庭若市,府门前总停满了各家的车马,不是来拜见宁国公宁世子,就是来拜访宁国公府新上任的世子妃。
当然,这些访客的最终目的,就如此刻水榭中那几人一样,是来委婉地探一下宁世子口风的。有几人甚至连委婉都省了,直接提出要送几名美人,丰富一下宁世子的业余生活。
沛芙一时间有些感慨。之前因为那十四次失败的婚事,少主变得乏人问津,生活过得跟和尚似的,想不到终于有恢复到往日那般抢手的一天。现如今都能有这么一大群女子抢着当他的平妻贵妾小妾通房……
可惜,美中不足是……她偷偷瞄了眼正慵懒地望着水榭方向的虞立薰——美中不足的,就是如今这位“主母”……实在是有点棘手!
“前方是世子妃吗?”正当沛芙烦恼是否也要找机会t?探探自家少主口风,知道下这件乌龙的事他们究竟要怎么解决时,旁边传来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这声音娇嗲得极不自然,音量也有些偏高。
沛芙循声望去,发现后方不远处,姗姗地来了一群美人,个个装扮华贵容貌美丽。应当就是随水榭中那群人一同来访的京中各家名门千金,名虽为拜访实则是借机让宁浣亭相看一二的。听刚才他们谈话中透露的意思,眼前这些名门千金除了容貌美丽之外,大多会诗词歌赋,写得一手好字,有的甚至是家中的嫡女,只因倾慕宁世子所以甘愿为妾做小。
这才是面对京城第一公子该有的正常现象嘛!沛芙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随着那音量颇高的一声唤,水榭中诸人也注意到了这边,顿时纷纷为岸上这一片姹紫嫣红的春色迷住了眼。
虞立薰在众人的瞩目下步子一顿,轻笑了声,声音仍是妩媚惑人:“正是。”他侧转间仪态万千,一举一动带着天然的贵气,只是一颦一笑便胜过了在场诸女,引得水榭中人频频朝他的绝色姿容偷瞧,有定力不佳的已禁不住露出痴迷之色。
此时那首先开口的女子已走近前来,一直来到虞立薰身前才停下,简单地行了个礼,微带傲慢地自我介绍:“我乃是苏家的曼俪。”仅此简短一句,好似这么一说别人就该知晓她的身份了。她说完便目光带着审视,颇有些放肆地打量这位宁国公府的世子妃。她身后诸女则含蓄多了,行过礼后只是偷眼打量虞立薰。
虞立薰只是站在原地微微笑,由着她们打量。
须臾那苏曼俪极不自然的娇嗲声音又响起,只是音量没方才高:“世子妃相貌倒是不错,惜乎身形高挑了些,不知这点是随了父亲,还是在那偏僻的光州成日纵马骑射给磨粗了身子骨?这些倒也无妨。只是世子妃身为将门虎女,想来是不解温柔为何物的。而宁世子乃风雅之人,身边若连朵温柔的解语花都没有未免太过可惜……我等来此宁国公府便是想为宁世子解忧,不知世子妃今后有我等做帮手是否欢喜?”
她这话一出,便是隐在暗处的沛芙都忍不住惊愕地盯着她瞧,直想发笑。实在没想到有人上门自荐为妾也就算了,居然还能对人家的正房夫人说出这般无礼的话语,还好意思厚着脸皮问人家“是否欢喜”,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苏曼俪说完这段话后,也不顾同行诸女被她这段话羞得有些无地自容,径自昂着下巴望着虞立薰,这样的动作令她满头珠翠跟着叮当作响,实在富贵逼人,也难怪她目光中透着得意和炫耀。
也不知是哪家娇惯养大的小姐,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哪怕今后真进了这个宁国公府,世子妃也该算是她的主母才对,哪里能够这样态度放肆?
虞立薰眯着眼笑容依旧,由着她们打量个够之后,方缓缓道:“苏家的?苏丞相家确实听说有个三小姐,莫非这位小姐就是?”他的语声轻柔缓慢,好似自己真是这宁国公府里名副其实的贤淑世子妃一般。
苏曼俪闻言越发骄傲地抬头挺胸:“正是本小姐,怎么?世子妃远在光州也听说过我?”她提到光州时,那不屑的语气仿佛光州是多么穷乡僻壤的地方。
“可不是……”虞立薰轻叹了声,在苏曼俪露出喜色后才又缓缓道,“全京城乃至全天下,能像苏家三小姐般将值钱东西插个满头,好似生怕放在家中被人偷去的……可实在不多见。”
苏曼俪的脸色变了,虞立薰没等她发作,又轻笑道:“你问本世子妃是否欢喜?其实能有这许多美人自愿来替宁世子解忧,我是十分欢喜的。要知道宁世子因为直至第十五次娶亲,才终于娶得我这么个世子妃,因此待我真是如珠如宝舍不得分开片刻,但日日如此缠着我终究失了些情趣。这才有了今日的赏莲宴……”
他扫了眼在场诸女,妩媚一笑:“三小姐说要为宁世子解忧,其实真要说起来,应该是在为本世子妃解忧。今后能有那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当我妹妹,府中既热闹,又能让宁世子别再那么缠着我,本世子妃真是太欢喜了!”
虞立薰这番话简直就是在直白地秀恩爱,在这个年代一名女子如此说话真有点惊世骇俗,当场所有女子在内都因他的话羞红了脸,连一向嚣张的苏曼俪都吭哧着不知道说什么了。
见她们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虞立薰打了个哈欠,十分随意道:“本世子妃有些累,先失陪去小憩一会儿,你们自行赏莲吧。唉……昨晚没睡好真是困……”
昨晚没睡好?怎么会没睡好?难道那位京城第一公子宁浣亭看来温柔风雅,实则在夜间勇猛无比……
便是在场的都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也不由因虞立薰话中未尽之意浮想联翩起来,随后纷纷羞得垂下头去,连带偷望向宁浣亭的眼神,都变了些味儿。
虞立薰的声音轻柔和缓,远处水榭内诸人都未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正为虞立薰的绝代风华而倾倒,继而嘴里恭喜心底妒羡着宁浣亭的艳福。而宁浣亭在这些恭喜声中虽仍保持着温雅的笑容,低下头去看着面前刚完成的画时,嘴角却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待要离开时,虞立薰却又突地回眸一笑:“对了,你们不是都要做本世子妃的妹妹吗?不如趁着今日赴这赏莲宴,难得各家都聚在一块儿的好机会,你们好生商量一下排行?”
在场女子脸色又是几变。她们虽然嘴里说着宁愿为妾也要跟了宁世子,但真要入这宁国公府后院,那心里都是冲着宁世子平妻贵妾位子来的。若非玉雪郡主是赐婚给宁世子的,她们甚至内心隐隐期望宁世子早日厌了休了这玉雪郡主,好将世子妃的位子都腾出来。谁又真心愿意排行在后头,当地位最卑微的那个?
况且今日来宁国公府的女子中,有不少娇媚可人出身又好的,万一将来入了宁国公府,对方得了宁世子的宠,再生下个儿子……当下她们互相之间忽地也觉得对方面目可憎起来,诸女间方才还如姐妹般逛花园赏莲花的和谐气氛,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沛芙搓着胳膊随虞立薰一路走着,这大白天对于她这个暗卫来说,能隐藏身形的阴影处实在少得可怜。偏虞立薰却似突然来了雅兴,没有如他所言回屋去休息,而是在园子里慢悠悠地晃着。可苦了沛芙,一路在每棵高大的树后躲着。她本来重伤初愈,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身子更是一阵阵发寒,不多会儿便觉得精神疲惫。
就在她想靠着大树喘息的时候,虞立薰终于在一个小小的石桌前停了下来,石桌上事先已摆放了不少蒸笼食盒。他就在石桌前坐下,将这些蒸笼食盒一一打开,顿时露出里头热气腾腾的各色点心熟食,香气扑鼻而来。
“小暗卫。”虞立薰朝着她的方向笑道,“还不快来为本世子妃试毒?”食物香气中,他的笑容同样勾人,沛芙已分不清究竟自己是被食物吸引,还是被他的笑所吸引,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
横竖这里已是宁国公府后院的偏僻处,平时极少有人经过,她便是露出身形也应当无妨吧。
这么想着她在虞立薰身旁的石凳上要坐下,这才发现石凳上竟铺了软垫,坐着十分舒服,只是这大热天的怎么会铺有垫子……
“你现在身子弱,受不得凉。”虞立薰在旁边适时解惑。
沛芙心中一动,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望向面前的食物,那些都是京城各处有名的吃食,看那热气腾腾的样子,应该是才买来没多久。算算时辰,应当恰好是虞立薰来找她那会儿……现在刺杀新娘的幕后真凶都找着了,他难道还要怕被人下毒?巴巴地跑来找她试毒?
沛芙摇摇头,不再继续多想,当下取了筷子便将面前蒸笼食盒内的吃食每样夹了一筷。她自受伤以来,食欲都跟着受了影响,每日里吃得极少,人比从前越发显得瘦小。此时难得一次品尝整个京城的有名吃食,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虞立薰坐在一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没有出声。
桌上食物的品种实在太多,每样一口便已是不少,等沛芙放下筷子时,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撑到了。她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刚才本已有些疲惫,吃完之后越发觉得眼皮打架。
“小暗卫,这里僻静没什么人,你若困了,便睡会儿吧。”虞立薰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忍不住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自她受伤以来,一直是虞立薰在为她处理伤势,再t?加上之前他们单独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不知不觉她对虞立薰也越发熟稔,而能够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入睡了。睡意朦胧间,她隐约觉得似乎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所在,气息清爽且有几分熟悉感,不由伸出双手反抱住那个散发着温暖的柔软物体,睡得越发香了。
等沛芙再度醒来时,睁眼却看到了一张放大的美人脸,美人正躺在榻上闭目似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影在他的脸上如同一段墨纱。她讶异地想坐起,随即觉得自己腰上一紧,这才发现自己是被这个美人双手揽着腰,搂躺在后者怀里。夏衣轻薄,他们又贴合得极近,能轻易感受到他没有一丝赘肉的身躯,和肌肤透出的热力。
时已接近傍晚,白日里的炎热已渐渐变作凉爽,而他的怀中仍是温暖舒适。四周的氛围安宁而温馨,沛芙心底竟有些不舍得起身,只想继续在这个怀抱中躺一会儿。但这样的念头刚一升起,她便悚然一惊,立即一跃而起。
作为一名连感情都不配拥有的暗卫,她怎能轻易地对他人的怀抱产生眷恋?骤然离开温暖的怀抱,她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
虞立薰被她这一挣动,醒了过来,冲她轻笑:“怎么了?不多睡会儿?”他语气随意之极,声音犹带着初醒的沙哑,便好似在同一个相处了许多年,极亲密的枕边人说话。
这般亲昵的话语,顿时令本就有些慌乱的沛芙脸上发烫,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两步。
虞立薰见她这般如同对待洪水猛兽般的样子,又笑了声,喃喃道:“很好,至少不是无动于衷了。”
什么?沛芙没听清楚,疑惑地朝他看去。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不早了,想来那些宾客们应当都回去了。我们也回院中早点歇息吧。”
虞立薰从进京之后住在将军府时便一律谢绝会客,此时在宁国公府中也都是由宁浣亭出面待客,他则以世子妃身子不适为由尽量避免现身在众人身前。他毕竟骨子里还是男子,与各家女眷相处还是多少要避讳些,同时也免得哪天一时不慎被人察觉出他的不妥。
刚才睡了那么一个好觉,沛芙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当下又隐入暗处。跟着虞立薰转出去,正要走进专属世子妃所居住的院子时,却有个仆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候在道边向他行礼:“见过世子妃。”
“刘嬷嬷?可有何事?”虞立薰停下了脚步。
沛芙认得,这刘嬷嬷是宁世子的奶娘,本是宁浣亭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宁国公府的管家,在宁国公府内也颇有些地位。自打宁浣亭母亲过世后,宁国公府内一直没有主母主持中馈,平日里各项内务亏了有她搭把手,否则府内只怕早乱成一团。因此这位刘嬷嬷也是颇得宁世子敬重的,却不知此时她专程等在世子妃院前有什么事情。
刘嬷嬷犹豫了下,偷眼望了望虞立薰,才嗫嚅道:“世子妃进门之后也快两个月了……虽说洞房那夜是因怕出意外,所以听说找了名替身……但……但……”
“嗯?”虞立薰看向她,挑起眉,“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虞立薰长相再美貌,终究是个男人,且久居上位,哪里有耐心等这刘嬷嬷磨磨蹭蹭地做完自我心理建设?见她半晌儿说不出个话,他便作势要转身离开。
刘嬷嬷急了,忙道:“是这样的,世子妃与世子新婚至今快两个月,却一直没有圆房。国公爷身子不好,国公夫人又不在了。老身为宁国公府的后嗣着想,便只得逾越来问一声世子妃……”
听这话,竟然是来催促虞立薰与宁浣亭早些圆房,诞下子嗣的……
要不是作为隐在暗处的暗卫必须毫无存在感,沛芙差点就笑出声来。宁浣亭是男人,虞立薰也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两个大男人,倒是叫他们怎么圆房生育后代?
虞立薰脸上一向妩媚妖娆的笑也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看看刘嬷嬷的视线仍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他的腰臀处,他的脸渐渐黑了。过了会儿仿佛他才仿佛缓过气来,轻柔地问道:“这种事……嬷嬷怎的不去找世子说?”
“早就找过了。”刘嬷嬷叹口气,随即又讨好地朝虞立薰笑道,“世子妃的寝具,老奴已命人送至世子爷房中……今晚……今晚你们俩不如就成了好事吧……”
这刘嬷嬷看着态度谦卑,语气更带着讨好的意思,却胆敢先斩后奏,直接把虞立薰的寝具都搬去宁浣亭处,让他今晚不想去也得去宁浣亭房里睡。果然姜是老的辣!就不知道将来她若是知道了虞立薰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崩溃得老泪纵横。
“成了好事么……”虞立薰重复了一遍,随即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令沛芙看得暗暗惊悚时,他笑道,“也罢,那便听刘嬷嬷的。”
什么?他今晚还真要去跟宁浣亭过夜?
沛芙彻底惊了,直到虞立薰换了方向,朝宁浣亭所住的院子走去,还未回过神来。
她呆愣地看着虞立薰越过众多仆人,婀娜多姿地走入宁浣亭的房内。宁浣亭正手中捧着本书,坐在窗边靠在椅子上小憩,闻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也不去看他,悠闲地替自己倒了杯茶轻啜。
虞立薰直接躺倒在宁浣亭的床上,施施然道:“本世子妃今夜是来圆房的,还请君怜惜!”
原本坐在窗边淡定地饮茶的宁浣亭,直接将刚饮下的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将被沾湿的书册放开,挥退了守在门边的侍女,皱眉道:“虞立薰,你想做什么?”
“圆房啊。”虞立薰笑眯眯地一手支颐,看向宁浣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世子爷,你瞧,本世子妃都嫁与你好些日子了,你都不知与我圆房,实在算不上是个称职的夫君。”
白天还在说什么世子太缠人、晚上太累没睡好之类引人误会的话,此时又要求宁浣亭做个称职的夫君……沛芙偷偷搓着手,觉得越发冷了。
宁浣亭嘴角抽了下,随即若有所思地望向虞立薰:“你听到什么闲话了?”
虞立薰只是笑而不答,宁浣亭沉吟了起来。
就在沛芙以为宁浣亭会断然拒绝的时候,却听他也轻笑道:“也罢,我们毕竟是圣上赐婚的,不能让外人察觉不对劲,那你我便圆房吧。”
什么?沛芙大惊失色再也按捺不住,从角落跳出来:“少主你要三思啊!你同他……同他怎么圆房?”作为一名忠心为主的称职暗卫,她必定要在此刻力挽狂澜。
“噗嗤!”虞立薰拍着床大笑,笑了许久终究还是同她解释道,“小暗卫,圆房不过是掩人耳目做个戏罢了,我们两个男人睡一块儿能怎样?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也对……他们两个大男人睡一块儿能怎样呢?可眼看着世子同一个男扮女装的妖孽睡一块儿……总觉得还是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沛芙挠了挠脑袋,看向眼前二人,若是不知道底细多好,这二人看着一个风华无双一个绝色倾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那……不打扰你们了……”她苦恼地叹口气,准备飞身回到自己的老位子——少主房内的横梁上,却被宁浣亭唤住。
“沛芙,且慢。今晚还未曾替你推宫过血。”宁浣亭说着望向窗前,随即皱了下眉。
那窗前原本摆放了一张榻,之前沛芙由宁浣亭疗伤时都是在那榻上进行的。此时这张榻却不见了,不用问,必然也是被那位用心良苦的刘嬷嬷给临时搬走了,就怕今晚自家小主子有了榻,就不乖乖睡到床上去与世子妃圆房。沛芙深深觉得在职业素养方面,连刘嬷嬷都能轻易碾压自己。
宁浣亭似默默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屋内唯一的一张床。然而床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着个新任世子妃了,宁浣亭在床前站定,淡然道:“让一下。”
虞立薰挑了挑眉,扫了眼他们两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懒洋洋道:“世子的床这般舒服,我不想起来了……”
他的话未说完,宁浣亭已转头对沛芙道:“我们去西屋。”
“别,我让还不行?你今晚若是出去,我们还怎么圆房?”虞立薰似笑非笑地从床上爬起,仿佛没有骨头般又坐到了房内的椅子上。
宁浣亭又望向沛芙:“过来吧。”
沛芙看了眼被虞立薰滚得有些凌乱的大床,摇摇头:“多谢少主,我觉得自己伤势已经好了,今晚就不用了吧。”
自从沛芙那日重伤之后,胸口的伤虽结痂了,但被绝冥打中的内伤却还未痊愈。这些日子来,一直是由宁浣亭、虞立薰以及绝情三人轮流为她运功疗伤。
这种方法对运功者来说极消耗内力,每次推宫过血之后都需要调t?息许久,否则容易伤及元气,也因此沛芙的伤需要他们三人轮流来帮助运功疗伤。但作为一名暗卫,她又怎能让自家少主继续消耗自己的内力,来为自己疗伤?
沛芙的推拒并没有用,宁浣亭只是将床上凌乱不堪的被子卷起丢给椅子上的虞立薰,淡淡道:“过来。”
“可是,我身上衣服会沾污了床单……”沛芙白日里为了跟随虞立薰,到处躲在各种隐蔽处衣服早就沾满尘土。如今虽因衣服黑色看不出多脏,但叫她坐到少主干净松软的大床上,那岂不是一坐就一个黑印?而且非特殊情况,作为暗卫怎么能睡到主子的床上去?
“疗伤原本就要脱去外衣,过来。”宁浣亭毫不为之所动。
少主有令哪能不从?沛芙只得低着头,讪讪地将外衣脱下。夜夜疗伤至今两个多月,这也不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宽衣解带,所以她很快就只着了中衣,走到床前除去鞋履,盘膝在床上坐下。
宁浣亭方要随后坐到床上去,虞立薰猛然坐起道:“还是我来吧。”
“昨晚是你替她疗伤,今夜还是歇歇吧。”宁浣亭看也不曾看他,上得床来盘膝坐到沛芙身后,双手便按在了沛芙的背上。
推宫过血需要将真气导入体内疏通淤结的筋脉,同时循着身体筋脉的走向辅以推捏的手法,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有身体上的接触。且隔着衣物推捏,其效果和准确性多少会受到影响,所以通常受治者最好能除去全身衣物,方便对方准确地进行推宫过血。
沛芙由于是女子,除去全身衣物多少有些不便,因此只脱了外衣,便由他们帮助疗伤。
往日里沛芙疗伤都是与其中一人单独在一处,又是背对着对方,看不到彼此倒也没那么尴尬。但此时虞立薰在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瞧,让她只觉得各种不自在。
“沛芙,专心!”她才开始走神,便觉得宁浣亭在背后按着她经络推捏的手停了下来。运功疗伤时若不专心,一个不慎便会令双方都气血逆流走火入魔。她忙闭上眼睛,努力镇定心神。
宁浣亭的双手在沛芙背后灵巧地推按各处穴位经脉,准确地将真气注入,疏通各处淤塞。不过一炷香功夫,他的眉却越皱越紧,突然收了手。
“怎么了?”一直在旁边紧盯着他们动作的虞立薰,第一个看出了不对劲。
沛芙闻言也睁开了眼,疑惑地扭头朝身后宁浣亭望去。
宁浣亭的神色有些凝重,他看着沛芙十分郑重地问道:“沛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沛芙心头一跳:“没有,少主,属下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呢?”
她刚这么搪塞了两句,虞立薰已跃至她身侧,一把便扣住了她的脉门察看起来,手势竟是用上了小擒拿手,丝毫不容她反抗。
闭目细细探了沛芙的脉象和内息许久,虞立薰慵懒妖娆的神色渐渐收了起来,他睁眼看向沛芙,又看了眼宁浣亭,平素声音中的妩媚没了踪影:“之前替她疗伤时,便觉得她除了所受的内伤之外,内息中另有一股阴寒之气涌动,本以为那是因为暗卫内功修炼的方式与我不同。但想不到这股阴寒之气竟日趋汹涌,才不过一日功夫已暴烈如此,再任其发展下去,恐怕不仅仅是伤身,甚至……会有性命之忧。这是怎么回事?”
宁浣亭沉思片刻,唤道:“绝情!”
屋内转瞬便多了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如同黑夜中的阴影,甚至连屋子四周的烛火都未曾摇晃分毫。他那同样黑如暗夜的眸子,扫了眼床上紧握着沛芙手腕的虞立薰,和盘坐在沛芙身后的宁浣亭,眸色越发暗沉,却没有表露出半分情绪。
“绝情,你过来看看她的情况。”宁浣亭淡淡吩咐道。要清楚了解沛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找同样身为暗卫的绝情最合适不过。
绝情行了一礼,遵命来到床前。虞立薰没有起身,依旧坐在床沿,只是放开沛芙的手腕让绝情把脉。绝情的手仍带着夜晚的凉意,放在沛芙手腕上时令她颤了下,原本就有些畏寒的身子跟着缩了缩。
这次在场的宁浣亭和虞立薰都不由皱起了眉。沛芙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未有过如此畏寒的表现。
绝情一声不吭地替沛芙把了脉,过了半晌儿,忽地戟指戳向沛芙的脐下三寸处。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宁浣亭与虞立薰都没来得及阻止。沛芙已经被他一指戳中,顿时痛得惨呼一声向后仰倒,被身后宁浣亭及时接住。
“这是怎么回事?”虞立薰脸色一变。绝情这一指分明是不带一丝内力的,沛芙却痛得仿佛要死过去一般,此时在宁浣亭怀中抖个不停。
“毒。”绝情依旧言辞简短。
“毒?”虞立薰疑惑地重复,“哪里来的毒?”
绝情未曾回答,但宁浣亭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眉蹙得越发紧,低头看向在自己怀里的沛芙,表情严肃:“沛芙,之前给你的解药呢?难道你没有服用?”
沛芙抖得几乎人事不知,没有力气回答他,也不愿回答他,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要抓取一点温暖的东西。
她感觉到搂着自己的宁浣亭顿了顿,忽地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巾取下。她一惊,想要阻止,但已来不及,脸上一阵凉意令她又瑟缩了下,随即听到宁浣亭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如此……难怪她的伤刚有好转,便立即换回暗卫的服饰,之后一直装得像是内伤久久未愈,却原来是为了遮掩自己毒发时的症状。”她不由在心底苦笑,看来是瞒不住了。
“什么果然如此?”虞立薰的声音随后传来,带着丝紧绷,“她的脸本来就白得没什么血色,现如今竟然冻得发紫了。什么毒能让人冻成这样?”
还能是什么毒?暗卫传习所出来的暗卫都会在身上埋下剧毒,需要每三月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会毒发,毒发时浑身如浸寒潭,如被冰刃磨砺,痛苦不堪。上一回在妙月庵外她受了绝冥全力的一掌,不仅受了严重内伤,连怀中宁浣亭给的解药,都在绝冥威力无穷的掌力之下连同药瓶一齐震碎。
回来后她一直没有报给宁浣亭知晓,因为她知道少主手中的解药也是有定额的。每隔三个月,暗卫传习所便会按人头将解药分配给拥有暗卫的各府主子,由他们自行决定是否继续赐给自己的暗卫。
京中凡是有暗卫的人家,无一不是在朝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达官显贵。传习所利用解药控制着他们这群暗卫,又何尝不是同时在控制着这些拥有暗卫护身的达官显贵们?
解药遗失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重新向传习所申请再补一颗却极为困难。所有暗卫都是传习所花了无数精力培养出来的,传习所需要确保分配到暗卫的人家不会一时善心大发,私下放了暗卫自由,从而造成传习所的损失甚至内部机密被外泄。
因此遗失了解药的暗卫,结局只有一个,就是等死。
隐约间似乎宁浣亭也在向虞立薰解释着这些事情,沛芙听到虞立薰喃喃自语:“难怪最近便是夏日的烈阳照在身上,她也依旧会觉得寒冷,却原来是暗卫的毒开始发作了。”
随即他冷哼了声:“暗卫不是死士,终究还是惜命的。所以若是传习所想知晓哪家私底下的勾当,只要利用解药来对这家的暗卫要挟敲打一番,岂不就无所不知了?看来拥有暗卫护身,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好事情。”
暗卫传习所原本就是皇家所设,说是为各家朝中显要训练能保护身家性命的暗卫,但其最终目的还是为皇家服务。虞立薰一听这种暗卫制度,便立即联想到这一层,可谓是敏锐之极。
虞立薰说着又冷笑道:“别人我不了解,但至少这个傻暗卫是不会为了解药出卖主子的。这样看来,我也算明白你为何能容忍身边一直跟着这么个不济事的傻暗卫了。”
都这时候了,他还不忘损一下自己,痛苦中的沛芙不禁想苦笑。
宁浣亭何尝心里不清楚,看看不动声色如同没有存在感的绝情,又看看自己怀中缩成一团的沛芙,没有接虞立薰的话,只正色道:“我们宁国公府乃是百年公卿世家,深受历代皇恩,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
“行了,圣上不在这里,不用表忠心了。”虞立薰不耐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与其说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救小暗卫,再迟怕是这世上再没这么傻的暗卫存在了。”
但是还能怎么救?宁浣亭叹口气:“离下一次送来解药还有近一个月时间……”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但沛芙已经这样痛苦,根本不可能熬到下一次发放解t?药。
刚才绝情那一指引发的痛楚略略减缓,沛芙喘息着睁开眼,冲皱眉的宁浣亭扯出个笑:“少主……不要紧的。我们暗卫本来就没有一个寿命长的,区别只在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她冷得牙齿都有些打架,坚持着把话说到这里时,突然被另一只手拉起。
“你这早一点,也未免太早了些!”虞立薰一把拉起她后,咬牙向绝情道,“暗卫传习所在哪里?我直接找他们要解药去!”
一直站在床边沉默得毫无存在感的绝情闻声抬起头来,他漆黑如夜的眸中依旧毫无感情。他就那样不带丝毫感情地看了眼面带焦急的虞立薰,以及微微喘息着脸色青紫的沛芙,又垂下头去。
“你!”见绝情不回答自己的话,虞立薰脸上怒色一闪。
“他不会告诉你的。”宁浣亭叹息,“传习所的所在是绝对机密,凡是泄露出去的暗卫和知道位置的外人都不能活着。不如还是让绝情回传习所禀明情况,看能否通融提前得到一颗解药吧。”
宁浣亭的话音一落,绝情躬身一揖,随即飞身领命而去。屋内静了片刻,响起虞立薰恨恨的声音:“这什么该死的传习所,我早晚要让它从这世上消失!”
他口中说着发泄的话语,手里却极轻柔地将沛芙放回床上,又取了被褥将她密密地包裹起来。想了想,他也不管床上还坐了个宁浣亭,索性自己也躺到了床上,将冷得牙齿都咯咯作响的沛芙,连同她身上裹着的被褥一同抱入怀中。
沛芙虽然冷得厉害,但见他如此还是忍不住伸手想推开他:“郡主,这样不妥……”她推了两下,便被虞立薰直接点了睡穴,眼一闭昏睡过去。
宁浣亭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的行为,忽道:“虞立薰,你是不是对我的暗卫太过在意了些?”他刻意着重“我的”二字,似乎在申明着什么。
“是又怎样?我迟早会将她要过来,到时候她就不会是你的暗卫了。”虞立薰说着将怀中被褥裹着的人又紧了紧,就如同白日里那般抱着她慢慢入睡,留宁浣亭独自坐在大床的一角,始终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