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府上下仆婢十三人,被先行押回州狱受审。娄简则是将衙役取来的腐肉,小心翼翼地裹在慧光绍的小拇指上。
“娄娘子这是……”江仵作二丈摸不着头脑。
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恶臭当头棒喝。
就连江仵作这样经验老到的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夏惊秋更是脸色惨白,强忍着心中的恶心。
盒内白黄相间的蛆虫,密密麻麻的交叠在一起,黑色的脑袋像针眼,又像是被剥去子实的莲蓬。有些从腐肉里钻出,有些则是缓缓蠕动。夏惊秋一阵头皮发麻:“你养只狸奴当豢宠也就罢了,怎么还养了这么些玩意儿。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该不会是将这些东西一路从江河县带到了凉州吧。”
“不然呢?你可别小瞧这些宝贝,吞噬腐肉的速度可是寻常蛆虫的数倍。”
夏惊秋一个脑袋比两个大,眼前天旋地转。
“娄娘子莫不是想要让蛆虫啃食死者的皮肉。”江仵作揣测道。
“江仵作好眼力,慧光绍的死因很快就有结论了。”娄简将死者的小拇指塞进盒子里。
半个时辰后,盒内蛆虫将腐肉连同慧光绍的小指全然啃食干净。冲洗掉血迹和残存的皮肉后,一截发黑的青色骨节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江仵作指着慧光绍的手指道,“这是砒霜啊!而且这砒霜在他身体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怪不得了,腹腔与四肢皆可验出毒物,原来是这个道理。”
“砒霜日积月累,他是毒发身亡?”
娄简点了点头。
夏惊秋缓缓回头看向一旁的药碗:“奇怪了,既然是毒发,为何还非要灌下那碗汤药?”
娄简面色凝重:“杀人、灌药,又留下满地的金银财宝……你觉不觉得,凶手像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些的。”
“故意的……他刻意小心翼翼地布置了屋子。就像季应死的时候一样,是演给我们看的!”
“夏惊秋,我觉得两件案子不是偶然,而是同一个凶手计划好的,有意为之。并且,惠光绍不会是最后一个……”娄简的视线重新落在慧光绍身上,“肌肤有斑?……夏惊秋,你去拿几件慧光绍的衣裳来。”
夏惊秋转身去取衣裳,娄简则是命人煮了一壶热汤,掀开盖子,将衣裳平铺在冒着热气的壶口,白烟被掐断了气,裹在厚重的布料里。娄简再将银针置于热汤中,等了片刻,水汽凝成的珠子落进热汤内,溅起芒刺般的水花来。
“衣裳,有毒。”夏惊秋用竹镊取出发黑的银针,又反复试了好几件衣裳,“慧光绍平日里穿的衣裳都被人下了毒!”他看向慧光绍的尸首,“那他原本穿在身上的那件应当也是有毒的,可凶手为何只取走了这一件?”
“或许,凶手还有其他东西留在了衣裳中,所以才将它拿走了。”
“两位,你们来看!”身后传来江仵作的声音,“两位你们看他的后脖颈。”江仵作将尸首翻转过来,在慧光绍的脖颈正后方,隐约浮现出一截接着一截的虚线状的凹陷,“这是……”
娄简轻搓了几下:“不是脏污。”
“倒像是有些年头的痕迹,可又不能算作旧伤,形状也十分奇怪。娄娘子可见过?”
娄简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
“我跟你们说,那个李江泽就是怕了我了,压根连门都不敢出。”玉升楼二楼雅间内,许一旬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酒道,“自己不出面也就罢了,还让他们家仆婢撵我走,什么大烈第一剑客,呸,我看就是天下第一缩头乌龟。你们中原人就是胆小怕事,定是小爷我名头太盛,李江泽那老匹夫怂了。”
“得了得了,少给你脸上贴金了。”夏惊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听你抱怨半个时辰了。不就是没见着面嘛,下次我约他出来你们好好比上一回便是。”他剥着蜜柑,小心地去除蜜柑上的白色筋络,放在食案上,垒成一座小山,“凉州长史的面子,他总是要卖的。”
许一旬见那蜜柑生得水灵,一把抢了过来,塞进嘴里:“真甜。”笑得憨傻。
“臭小子,这不是给你的。”夏惊秋欲要抢,半截蜜柑已然被嚼烂了。
“小气鬼,堂堂凉州长史连个蜜柑都舍不得。”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比了个鬼脸,“阿简,你快瞧他欺负人。”
“恶人先告状,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夏惊秋见靠在窗棂边的娄简不出声,起身上前问:“昨日从惠府回来开始,你便一直不太说话,还在想案子?”
“惠家所有人都盘问过了,无人能说的清楚衣裳是怎么染上毒物的。我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娄简叹了口气。
“千目阁的弟兄已经去查季应与慧光绍的关系了,他们手脚向来很快。”
“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再杀人,若是动手,死的又会是谁?”娄简愁眉不展。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夏惊秋靠在娄简对面的窗棂上,仔细打量着她,“破案之事,你向来胸有成竹。”
她拢紧了斗篷,仰头望着夜空中的尖锐的弯月:“夏小郎君可曾细细想过‘百无禁忌,有冤必平’的意思?”
“纵然冤情似海,但真相如山不可掩,司者心正,当不惧规束。”
娄简转过头来,笑得意味深长。
“你笑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夏惊秋眼中满是不服。
“所谓昭雪平冤,昭的是冤情,平的,更是人心。”
“人心?”夏惊秋不解。
“或许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娄简起身,“眼下,随我去一个地方。”
“何处?”
“十字寺
十字寺:唐朝时期对于教堂的称呼。
。”娄简已然走在了前头,“我忽然想起来,慧光绍脖子上的凹陷是什么东西了。”
三人匆匆赶到十字寺的时候。寺内灯火通明,黑瓦飞檐下达娑
达娑:基督教信徒。
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几幅画像前,双手捧在胸前祝祷。
画像下的神台上供奉着身着黄色圆领袍,裹黑色幞头的中原人。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许一旬惊讶道,“这不是你们中原的天子嘛,怎么供奉在这里。”
“景教自三十年前传入大烈起,供奉的便是大烈列祖天子。”夏惊秋道,“今日是三月廿一,正好是达娑说的‘弥撒日’,怪不得这么晚还有人在。”
“他们的菩萨难不成是你们中原天子?”
“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十字寺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黄发胡僧,“阿门,三娘子,愿主保佑你。”黄发胡僧在眉心与两肩各点了一下,“三娘子今日是来入教的吗?”
“百里司祭安好,上次前来叨扰,三娘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心意。我心中无欲无念,亦无神明。”
“好吧,真主爱每一个人。今日崔录事怎么没来?”
“衙门差事忙tຊ不开,估摸着赶不上今日弥撒了。”
“代真主问他安康,三娘子麻烦你将真主的恩赐带给他。”
“一定。”
许一旬凑在夏惊秋耳边道:“欸,你听得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吗?什么三一妙身,什么真主?”
“你还真是问错人了,我又不是景教徒,而且我和娄简一样,心中无神佛,半点都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方才,我是在回答小郎君的问题,无元真主阿罗诃就是我们的‘菩萨’。”百里点头示意。
娄简从怀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白纸递给百里:“请您帮我看一下这个纹样,是否见过?”
百里将白纸转了几圈:“断断续续的线?你为难我了,三娘子。”
“百里司祭,你再好好想想?”娄简道。
百里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寺中取来一串挂着十字符的珠串:“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夏惊秋将纹样与珠串放在一起出比对。两两串珠间隔均匀,便是三人一直要找的“虚线”。
“慧光绍竟是景教徒!”许一旬道。
夏惊秋拿起十字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四角尖锐,若是打斗挣扎起来,很容易划伤旁人。所以……”夏惊秋恍然大悟,“慧光绍的衣服上怕是沾染到了凶手的血迹,所以才会被带走。”
“只有这个解释了。”
“许一旬,你送娄简回玉升楼,我要回府衙一次。”说完,夏惊秋提转衣衫,疾步而去。
夏惊秋连夜提审了惠府所有人。搜身查验,十余人中果然有一人的膝盖上,落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伤口。
看伤口愈合的模样与形状,夏惊秋确定,他要找的人就是慧光绍的女儿,惠珊。随后不久,衙役封了惠家四宝铺子。
奇怪的是,伙计们说慧光绍身故那日,惠珊一直都在铺子里忙进忙出,又是理账又是整理仓库,似是要比以往更忙,直至忙到深夜才会后房休息。
惠家四宝铺子距离惠府足有小半个城那么远,一来一回根本赶不上慧光绍遇害的时间。
夏惊秋提审了惠珊,她的说辞与伙计全然一致。
一时间,案子又陷入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