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开始反转,倒计时开始了,你能看得见时间的流逝吗?
独眼女孩叫小夏,和小春一样,是老头在街上捡的女孩。名字也是老头给取的。
小夏的独眼是在工地做捆绑工人时,摔倒了被钢筋插坏的,她未成年,和施工方没有合同,就是和街上认识的人临时搭伙一起去找的零工而已。
工头赔了三万多,工友又捐了一些,她命大,活下来了。
活下来以后,再也找不到那样的零工了,没有一个包工头愿意用她。她也不想回村里,不如上街混着。有一回雨夜里发烧,让老头和小春给救了。老头给她买了退烧药,又照顾了一天一夜。
那老头又是谁呢?
从废旧岗亭离开,小春一直在哭,她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脑袋,嘴里不断喊着“星期天,星期天,星期天......”老头用力钳住她的双手,企图让她平静下来。
金福真木愣愣地跟在后面。
三人一起回到棚子,老头让小春喝了一杯什么东西,她很快就睡着了。
金福真看到老头往里面加了粉末,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毛,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但是老头给小春盖上被子以后,主动走过来先说话了。
“小春这里不太好”,他指一指脑子,“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就跟今天一样,嘴里一只叫‘星期天星期天’,把自己身上都抠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棚外的纸皮,把它们扎成一捆。
金福真也上去帮忙,老头接着说:“刚好遇到了,总不能不管她,当时我手里有点钱,就是卖这些东西攒的,去不了大医院,去的小诊所,医生说像是精神有点问题,让我去精神病院,我又去了,她看到精神病院就害怕,根本带不进去。唉,没办法,我自己去开药,诺,时不时的去一次,一次只给三颗这个。”
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出来一个鞋盒子,鞋盒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药,其中一种就是他说的药,白色药片。
“医生说,她有控制不住的自残行为就喂她吃一颗,让她睡觉。唉,小夏.......唉......”
金福真只是手上忙活着,心里依旧是被掉在空中的悬空感。小夏的死亡就像一个隐喻,意外来得太突然了,她又回想到警察举起她的身份证。
他们会以为死掉的是自己吗?江阳的警察,会通知住在江门的丈夫和女儿吗?她现在在世界上,是一个死人了吗?
她无法想明白,以她的社会经验和知识文化水平,她完全不明白背后的程序应该是怎么运行的。
小春在梦里哼了几声,老头进去看了一眼,又出来接着干活。
等到纸板都捆扎好了,老头叫上金福真一起出门,把小春反锁在屋子里。
“这样锁着没事吗?”
“没事,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老头背上一捆纸板,金福真也背了一捆,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追问。
“可是小夏就这样死了吗?就这样了吗?”
“不然呢?你想要怎样?”
“至少,至少应该让她家里人......”
“愚蠢!”
“什么?”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老头会突然发火。
“你以为每个人都会死得有去处吗?这个世界上不明不白生出来,又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多得是,多得是!告诉家里人?告诉家里人又怎样我问你?他们会觉得悲痛吗?会遗憾吗?会为她找个好地方?烧点纸钱?我告诉你,不会!要是没有赔款,他们顶多是觉得麻烦!”
她被这种近乎控诉的解释吓到了,这一天,心就没有落回地面上过,她不敢再问什么,只能安静地跟在他背后继续走。
俩人走到一个规模很小的废品站,另一个穿着背带裤的老头正在用一辆三轮车装车,见到来人,灵活地从车上爬下来,“老酉,昨儿怎么没来?我等你喝酒等了一晚上!”
“有点事儿,耽搁了。来!”说着把纸板扔在灰不溜秋的板称上。金福真看着,也把自己背上的放上去。
“四十四,来这是四十五”,背带裤老头给老酉递了钱,又招呼他进屋喝酒,这时候他才指一指金福真,问,“这谁呀?小春小夏呢?”
金福真拘谨地搓搓手,不知所措。
“一个朋友。小春睡着了。小夏......死了。”
听到这样的话,背带裤老头一点都不惊讶,仿佛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搂着他的背就要进门喝酒,老酉转身把钥匙扔给金福真:“你先回去!”
命令的语气让她无法拒绝,她捡起钥匙,上面挂着一只用绳子编成的金鱼,就是小学门口最常见的那种编织绳,孩子们很喜欢玩。
她扑扑金鱼上的灰,把钥匙装好,往回走。
她肚子饿得很,身上也冷得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才好。现在钱没了,身份证没了,吃得也没了,那个蜂窝煤厂到底在哪儿?
回到棚子,打开门锁,小春果然还在熟睡。她实在是冻得不行了,钻进被子里,和小春一起躺下。
等小春醒来,老酉回来再说吧。
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老酉才回来,带着半个烤鸭,还有俩馒头。
他把小春叫醒,“吃饭”,又丢了一个馒头给金福真。
她是真的饿坏了,昨天把肚子吐空了,到现在什么也没吃,拿到那个馒头,就像狗啃骨头一样啃起来,就着烤鸭脖子,囫囵下肚。
小春看乐了,在旁边哈哈笑,老酉细心地把小春的馒头掰成四瓣,又给她倒了水喝。接着问金福真:“你叫啥名字?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她把一口馒头艰难地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水,把小夏抢了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现在我钱也没有了,身份证也没有了,不知道上哪儿找工作......”
“我看你穿得挺好的,怎么会没工作?身份证没了补办一个不就行了?派出所就在......”
“我不能去派出所!”
“为啥?”
“我......我......”
见她支支吾吾的,小春开心得鼓起掌来:“星期天,星期天!”
“她为什么一直叫星期天?”
“不知道,估摸着......小时候星期天遇上啥事儿了吧。你不能去派出所,那你咋办呢?找工作,不得要身份证?”
“短工可以不要吧?”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你没有身份证,没人敢要你。”
她将信将疑看着老酉,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骗人。
“这样吧,你要愿意呢,可以跟我和小春在一块儿,先过渡着,等你什么时候能去派出所了,你再去。”
她看看手上的馒头,又看看天真可爱的小春,点点头答应了。
流浪生活正式开启,其实这也不能算流浪,只不过没有“家”而已。白天,她就去四处捡纸壳、塑料瓶、易拉罐,她很快就学会了什么地方捡到好东西的几率最大,哪个菜市场的馒头最大个,哪个菜市场下市以后会剩很多能用能吃的好东西。
晚上,老酉偶尔会带点烤鸭、猪心猪肝之类的东西回来。当然也有纸壳和塑料瓶。
他们每周去背带裤那里卖一次,老酉就会像那天一样,让她们先回“家”。
他们一块儿生活的第三个月,2011年4月,天气终于渐渐暖和了,老酉拆了铁皮棚子,要搬家。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家呢?
老酉解释说:“冬天街面上人少,在这儿不打眼,没人看到,天热了,小孩儿到处疯玩的多,这儿不安全,两天就被他们给我造没了。有一回,一帮屁孩儿放把火把我屋给烧了,真是一帮没屁眼儿的东西......”
“咱们搬去哪儿?”
“更东边,更东边。”
他说的更东边,是城市真正的边缘地带,已经没有什么人居住,也没有车水马龙。有一片不知道何时停工的烂尾楼,有几栋盖到一半,有的只起了个地基。
楼栋与楼栋之间,已经形成了小小的积雨湖泊,楼栋下面杂草环生,很多草种子被风吹起来,落在三楼、四楼,就在钢筋水泥的地面上寻找生存的可能,硬是长出叶子、开起花来。
老酉选了一栋看起来还稳当的二楼,三面有墙,一面临“湖”,景色还不错。只见他噼里啪啦翻找着搬过来tຊ的东西,熟练地掏出带来的塑料布和剩没多少的胶带,一圈一圈,把临“湖”的一面,包出了半透明的“玻璃窗子”。
金福真收拾锅碗瓢盆,打扫卫生,小春像青春期的小女孩,仔细地收拾着自己的几件衣服,翻来覆去地叠,叠了又散开,散开了又再叠。
当天傍晚,老酉又捡回来一个比原来那个破沙发好一点、但小一点的沙发,这个“家”,就算安下来了。
这里的夜晚很宁静,不像在棚子那边,常常有车经过,有时候还会有路过的人好奇地走进来看,有的醉汉会在不远处解手,老酉就会带着棍子出去咒骂。这里一辆车都没有,夜晚醒来,能看到很美的星空,蛐蛐儿时不时叫两声,风吹来,塑料窗子发出一点有规律的摩擦声。这个家明明就在城市边缘,却和城市没多大关系,像一个架空了时间与空间的独立城堡。
有一天,金福真下楼解手时,竟然发现“湖”边长满了一种水生的野菜,她很高兴,把野菜采回家里,菜市场关门的时候,她买了一块非常小的五花,老板看她可怜,又给了一点边角料,猪油猪皮什么的,她带回来煮了汤,下野菜吃。
晚上,小春和老酉回来了,看到家里有新鲜的菜汤,很开心。小春喝了好几碗,很早就睡着了,老酉从他的破烂堆里翻出来一个裹了几层的酒壶,就着猪肉和野菜,喝得美滋滋。
“你这妮子,不错,会做家事,好得很”,老酉喝了几口,情绪上来了,对着金福真夸起来。
“你这个名字也好,金福真,有福气。不是,是小春和我认识你,有福气。你看你来了以后,这个家,是不是有家味了?这些东西”,他指一指周围一圈摆放着的家庭用具“我没空收,没空收,小春离不了人,你,收得很整齐,很好,很好!”
也是借着这股酒劲儿,老酉向金福真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老酉也是农村人,几辈子的农民,到了他这一辈,命犯孤星。
爹妈很早就死了,老酉进城打了十几年工,不知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回来和弟弟两个人生活,谁知没多久,弟弟也死了。
他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在村里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光棍,没有家人,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又不会种田,种什么死什么,干脆荒废着。隔壁两家的田埂,今天挪一寸,明天挪半分,不知不觉,他的田就凭空消失了。
亲戚都是捧高踩低的人,谁会自己找不痛快给老酉做主呢?
在农村,或者说在人世间,有互惠的利用价值,才有来往的必要性,老酉这样的老光棍,又没钱,能有什么来往的必要性?
他只有一身蛮力,所以村子里有的人家,尤其是女人当家的,偶尔会请他去做点翻地、固田埂之类的活计,给他一些米啊,面啊的。可这样的人也少,老酉脾气古怪不爱说话,别人也有点怕他。
7年前的大年初二一大清早,他们村里死了三口人,都是喝了水以后突然暴毙的。
几个人都是直接把嘴接在水龙头上喝水,喝完就死了。
警察来了说水里有敌敌畏,那时候他们村里刚通自来水没多久,那水是从水库里引到村头自来水窖里,再从水窖接到各家各户的,那到底是水库里有敌敌畏,还是水窖里有敌敌畏,总不会只有那三家人的水管里有敌敌畏吧?
一时间全村的人都不敢喝水了,牛马也都渴着,镇上县上的警察和医生,来了一大波,又从县里调了一辆119,来给大家供水。
村民们拿着水桶、脸盆,接水回家用,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春节。
全村的人都被警察叫去挨个问话,做笔录,听村民们议论,说是有人把锁撬了,往水窖里倒了好几瓶敌敌畏,5个药瓶子,就扔在水窖边上。
敌敌畏这玩意,那时候都是用来除草的,谁家没有敌敌畏呀?这怎么查呀?
还真有一个人家里没有,也不该有,可他偏偏去买了。
那个人就是老酉。
村里有人向警察反映,老酉又不种地,买敌敌畏干啥,可他分明在集上看到他买敌敌畏来着,还买了5瓶。
还有人给这条线索提供了更有利的佐证,他说他大年初一夜里起来解手,看到老酉一个人从村头回来。
这挨个问话还没问到老酉呢,他倒是先成嫌疑犯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先一步跑了出来,什么也没带。等到警察找上门去,发现他家门大开,四壁空空,早已不知去向。
金福真听得瞪大了眼睛,“那药到底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吃饱了撑的?闹死全村对我有啥好处?”
“那你跑什么呀?”
“你信警察?我不信。就算没罪,村里人也能给我弄出罪来。”
“那你也没买药?”
“买了”
“你买药干啥啊?”
“嗐,一时半会的和你说不清楚,总之,我没有杀人,我没有下毒,这日子,都是叫他们给我逼的!”
老酉情绪又激动起来了,吐沫星子飙得到处都是,金福真赶紧站起来安抚他,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下来。
夜深了,温度比白天低了不少,金福真裹紧衣服,又一层一层扣好。她以前在街上遇到流浪汉,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都是穿的那么多,层层叠叠的。现在自己也过上差不多的日子,终于明白了。流浪的人是没有春天夏天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冷。奇怪吧?阳光明明照在身上,可体感还是一样的冷。
她给小春又盖了一间衣服,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事也说了出来。
说完抬头看老酉的反应,可能是酒精的原因,可能是情绪的原因,可能是困了,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俩人都沉默了半晌,老酉说:“第一,你不能用真名;第二,不要回江门市去;第三,不要违法,不要偷东西,不要和别人起争执,不要被人家抓住。”
说完回到他的破沙发上,蜷起身子,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金福真小心地收拾碗筷,洗刷锅子,归置好,一个人坐在“窗”边看月亮。
一轮弯弯的玄月,忽明忽暗在云朵里迷离地穿行,那遥远的光斑上,像是有人在舞蹈,他们时而起跳,时而旋转,时而弯腰,时而踢腿,然后哗啦啦地,一下子全部脱离月球表面,坠落到地球上,摔成了斑斑点点的黑色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