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只活了一次,凭什么说你的人生就是对的,我的人生就是错的?
老呱、谷子和年轻的派出所民警小朱,一起回到休息室,却发现救人的流浪人员早就走了。
此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叮铃铃响起来。
“喂,小石桥派出所。”
“小朱?我老刘。今晚跳河那男孩醒了,没大碍,就是受了点惊吓。这边家长说要当面谢谢救人那几位,都在你那儿呢吧?”
小朱看看老呱两人,又看看休息室,对着电话说,“有一个还在,是大队的刘警官。另一个......走了。”
“怎么走了?笔录做完了?”
“做了做了,大队冯警官也在场,她帮忙做的......”
“臭小子,怎么说你才好。行吧,tຊ现在家长已经先往你那儿去了,拦也拦不住,你接待一下。”
话音未落,一对夫妻和一位老奶奶已经到了派出所,一见到老呱、谷子和小朱走出来,在走廊上就直接跪下了。
“谢谢救命恩人,谢谢,谢谢!”
这架势可把三人吓坏了,赶紧一人扶一个,好说歹说地扶了起来。
男孩的母亲声泪俱下,“要是没有你们,我一辈子都过不安生了啊,我孩子不会游泳,今晚没有你们,我也跟着他去死了呀......”
谷子扶着她,递了一张纸给她擦眼泪,她突然转身抓住小朱,接着说,“恩人,恩人,我该怎么报答你?”
小朱连连摆手,“是这位,这位是刑警大队的刘警官,是他......”
话没说完,孩子的父亲紧紧握住老呱的手,“刘警官,刘警官!我明天,明天就去局里送锦旗,这里,这儿有点心意,您拿着,您先拿着......”,一边说,一边掏出来一沓捆好的钞票。
把人弄丢了,老呱心里烦的很,现在又见到这种场面,真是让他整个人都难受得厉害,他直接把男孩父亲的手甩开,说道:“你们呀,谢错人了,跳河里救人的是个流浪汉,不是我,我就是搭了把手!”
“流浪汉?”
“是,天桥下面的流浪汉!”
“你说,是流浪汉救了我孩子?”男孩父亲不敢相信地,迟疑着问道。
“是,千真万确,舍命救回你们孩子的,不是我,是流浪汉!”
三个家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呱叫上谷子就往外走,男孩父亲追上来,“请问......哪里能找到那个流浪汉呢?”
“我们正要回天桥下去呢!你们要去也行,不去就随便。”
坐到车上,谷子问,“你干嘛啊生那么大气,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好心好意来谢谢你,你倒好,给人一顿脸色,真是,什么臭毛病。”
“平时不好好和孩子沟通,现在来谢恩,有什么用?最烦这些人,做功夫一套一套的,这还好是救上来了,要是没救上来,你看他们把不把派出所掀了......”
“喂喂喂,你想法也太偏激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说过没有。再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那就看他们,会不会真心谢谢咱那位无名兄弟了。”
没多大会儿,两人又回到了桥洞那儿,把车停好,发现小朱也过来了,还有救护站的两名工作人员,远远地,还有一辆黑色的路虎跟在后面,停稳以后,下来三个人,正是男孩的家属。
谷子冲他努努嘴,做了一个“你看吧”的表情,老呱只是看了一眼,顺着原来的路,又走到了桥洞下面。
幸运的是,那个男子没有跑到其他地方,只是回到“家里”来,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床垫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动静吵醒了他,看到来的两个人,他警觉地坐起来,抱着膝盖,不言不语。
谷子轻声说:“上救助站去睡吧,今晚怪冷的,你的被子没了,晚上会冻坏的。”
他摇摇头,不答话。
谷子接着说,“或者上派出所去也行,我们给你多拿两件军大衣,你冬天也能穿行吗?”
老呱可没有耐心了,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问你,上周星期五晚上,你一直在这里吗?”
男子机警地转过头,不和他对话。
这时救助站的人和男孩的父亲也下来了,他对着流浪汉说道,“大哥,兄弟,你救了我的孩子,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你上我家去吧,我一定管你吃饱穿暖,管你一辈子!”
老呱咳嗽了两声,男孩父亲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怯怯地说,“我就想,我就想帮忙劝劝......”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对他们俩说,“我们来吧,我们都认识了”,接着,一个熟练地拿出一个袋子,收拾男子的东西;另一个坐下来,扶着男子的肩膀,说,“老广,一起回去好不好?你看你都跑了几回了,回去不好吗?回去有你的朋友们。人家小四川就一直在我们那里吃住,最近还在读书,你也学学人家嘛,好不好?这样过日子,怎么像话啊......”
男子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不去!不去!不回,不回!”,说着紧紧贴着墙壁,一副抗拒的姿态。
工作人员安抚地摸着他的背,接着说,“好好好,不回不回。你听我说嘛,咱们不是回家,不送你回家,再也不送了,我保证。咱们是一起回我们那里,你不知道,你跑出来,小四川可想你了,天天找你。今晚就过去睡,好不好?”
老呱心里急死了,他只想问案子,又想上前去,谷子一把拉住他,摇摇头,同时示意他看床垫。
这时他才注意到,男子身下的床垫,是那种很多年前的款式了,弹簧席梦思,很厚很厚那一种。侧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口子的两侧被人为穿了几个孔,像系鞋带一样,被一根布条系起来,男子每挪动一下,床垫里就有一阵臭味传来......
这个臭味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和老呱他们都太熟悉了,是尸臭味。
老呱警觉起来了,换了一个方向,绕到男子的侧边,“兄弟,今晚我俩一起做的好事,你看看,人家都来谢我们了,难道就我一个人接受感谢?不好吧?至少,咱一块去吃点宵夜,喝两口?”说着对男孩的父亲使了个眼色。
男孩父亲接着话头说,“是是是,一起去,大家一起去,什么回不回的,再说,回头再说,今晚可太冷了,咱一起,去烤烤火,吃点串儿......”
男子抬头看着男孩父亲,如有所思,救助站的人看机会来了,拉住他的手哄着哄着说,“老广,走,你不去没意思,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喝几杯。”
他看几个人轮流说话,感觉有点犯糊涂了,慢慢松开身体,跟着工作人员缓缓地站起来。
老呱看他站起来,在众人的引导下准备回到桥面上去了,悄悄地解开床垫上系的布条,准备一探究竟。
谁知男子感觉到了有人在动他的床垫,像野兽一样冲回来,呈大字型,趴在床垫上,紧紧抓住床垫,嗷嗷大叫起来,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与恐惧,和在派出所喝热水时的腼腆模样判若两人。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大家都吓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谷子指挥大家后退,老呱拔出枪来,对着他喊道:“起来!起来,在旁边蹲下!”
男子并不听他的命令,依然紧紧抱住床垫,嗷嗷地叫着,像一只受伤的鬣狗。
老呱瞄准时机,跳到他的背上,他奋力挣扎,张口把老呱的手腕紧紧咬住,咬出血来,老呱一边痛得大叫,一边用力把他的四肢控制住,终于拷了起来。
男子绝望的叫声刺穿夜空,他叫得那么伤心,那么孤独,像一个孩子受了欺负,又像一位母亲没了孩子。
谷子和闻声跳下来的小朱把男子控制住,老呱来不及管手上的疼痛,几下解开布条,掀开了床垫。
床垫里并没有尸体,只有十几个硬壳笔记本,看起来年代很久了,封面上还有《还珠》演员的图案。和笔记本在一起的,有一只死老鼠,正在发出怄人的恶臭。
大家都没想到会是这样,虚惊一场,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过来,小心地拿出那十几个笔记本,一行人一起去到了救助站。
到了救助站,几个同是流浪人员的男男女女迎上来,热情地和男子打着招呼,又惊奇地指着他手上的手铐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声。
工作人员试探性地给了老呱一个请求的眼神,他心里也有一点愧疚,只是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干脆拷着带回来还好一点。现在已经回到温暖干净的救助站,他也很过意不去,不敢直视男子的眼睛,默默解开了手铐。
工作人员熟练地对着另外几名流浪人员说,“好啦好啦,不早了,快点回去睡觉。”
其中一名男子有点瘦瘦的,白白的,一直憨憨地笑着,工作人员对他说,“小四川,你想和老广在一起是不是?”
男子用力点点头,依旧是憨憨地笑着。“行吧,那我们一起带他去洗澡、剪头发,好不好?”
小四川像得到了特赦一样,开心得蹦蹦跳跳挽着老广的手,和工作人员一起,往淋浴区走去。
谷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想哭,她的眼睛有点红了,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对老呱说:“要不明天再来?明天他稳定一点,可能问得更清楚。”
老呱点点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说:“他的那些笔记本,我能看看吗?”
工作人员点点头默许了,把东西放在值班室就出去了,谷子和老呱各自拿出一tຊ本,慢慢地翻开。
笔记本大多很陈旧了,有的纸张都黄了,破了。每本上面都写得密密麻麻,有圆珠笔写的,有钢笔写的,又铅笔写的,看起来还有炭灰写的......看起来,老广是见到什么笔就用什么笔,在这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心里的世界。
它们都是诗歌。
一首接着一首的,老广自己和自己对话时,在昏暗中,或者阳光下,或者小雪里,或者雷雨中,独自写下的诗歌。
《河泥》
河泥亲吻我的脚
我回应它
抱紧它
是我的脚在吃河泥
还是河泥在吃我的脚
《飞鸟》
它上个月来了
它前天来了
它昨天来了
它今天没有来
它死了
《妈妈》
不要吃手指
妈妈昨晚对我喊
我张开眼睛
只看到手指
没看到妈妈
《烟花》
下雪了
五颜六色的雪
掉在黑色里
追一朵红色的雪花
它飞到树枝上
逃跑了
一篇接着一篇,一页接着一页,一本接着一本。谷子一边看一边哭,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笔记本上,差点晕开字迹,她匆忙地用手去擦,擦出来一片小小的墨迹。
老呱低着头,一首接着一首地看那些诗,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么汹涌的,带着一些傻气的、热情的情感。老广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不是傻子,也不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他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傻傻地感受着在世界里生存的每一天,又笨拙地、诚恳地把它们都写出来,当成自己的宝贝。
人们说他不对,不该流浪,应该珍惜这一次机会,和被救男孩的爸爸回去,得到一份安稳。或者,他应该和家人回去,生活在一起,不再跑出来流浪。可这样的安稳,就是对的吗?这样的安稳,对他来说就是好的?就一定会快乐吗?
老呱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眨眨眼睛,想把眼泪灌回去。又深吸一口气,换了一本,接着读起来。
《自由落体》
雨是自由落体
石头是自由落体
悲伤是自由落体
他是自由落体
死亡,也是自由落体
老呱盯着这首诗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出几个本子对比,翻来覆去地看。谷子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眼泪也止住了,“你在找什么?”
老呱没空应答,抢过她手上那一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7”,他接着翻,把每一本都翻开到第一页,排在桌上。
只见十几个笔记本,每本都有编号,到了写着《自由落体》那一本,正好是17本。
《自由落体》是最新一本诗集的最近的一首诗,可以看出来,老广的诗歌,写的都是他看到的、他感受到的。如果说,老广看到的“自由落体”不是今晚跳桥的男孩,那就一定是陈东!
老呱兴奋极了,站起来搓着双手,焦急地等待老广梳洗完回来。
谷子听完他的分析,心情也由悲悯转为了警觉,如果老广真的目睹了陈东被害的现场,那凶手有没有看到他?会不会找机会回来灭口?
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老广都不能再回桥洞去了,他必须换个地方生活。
等了又等,老广终于梳洗干净回来了,胡子剃了,头发剪短了,看样子应该四十岁左右。小四川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穿着温暖的棉衣,情绪看起来也缓和了许多。
老呱把工作人员拉到一边问,“现在适合问话吗?您能帮帮忙不?”
“非要今晚?”
“非要今晚,很急。”
工作人员看看老广和小四川,沉思了一会儿,说,“行吧”。
几个人一起围坐在会客室里,救助站的一个大姐拿来了一个小烤炉,小四川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她说“谢谢,谢谢洪妈妈”,说完把小烤炉放在老广的正前方,一直拉着他的手。洪妈妈宠溺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出门去了。
老呱和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下眼神,试探地问到:“老广,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老广不说话,紧紧握着双手。小四川也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又松弛了一些。
工作人员扶着他的膝盖说,“他不是坏人,他是专门抓坏人的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洪妈妈的好朋友,他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记得就答应,记不得就不答应,好不好?”
老广终于抬头,正式地观察了老呱和谷子。
这种打量反而让老呱有点不好意思,他搓搓双手,尽力表现出和善的样子。
工作人员接着说,“老广,他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问完咱们就睡觉了,好不好?”
终于,老广点点头。
老呱如释重负,着急地想问,谷子按住他的手,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老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呀?”
她打开笔记本,指着《自由落体》。
老广自己读起来:“雨是自由落体,石头是自由落体,悲伤是自由落体......”
工作人员很疑惑,满头雾水,小四川摇头晃脑,跟着不知道开心什么,谷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打断了他,“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你告诉我们,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好不好?”
老广想了想,用手比了一个4。
“4天前对吗?”老呱着急得终于忍不住了。
老广点点头。
谷子接着问,尽量保持情绪平静,“请你告诉我们好不好,是不是,你看到一个男人从桥上掉下去了?”
老广摇摇头。
“你看到什么了,和我们说一说好吗?”谷子也有点着急了,但是还是尽量控制着情绪,耐心地问。
“不是,不是桥上,是,是桥下”,老广磕磕巴巴地说出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呢?”
老广抬着头想了半天,比划起来,摸摸下巴,又表演梳头的动作。
工作人员看懂了,说,“他说一个男人,有胡子,还有一个女人。”
“成了!成了!太好了,老广,你帮大忙了,帮大忙了!”老呱开心得紧紧捏着笔记本,又开心地望向谷子。
谷子也很高兴,可算问出来一点结果了。
现在就能确定,陈东确实是他杀,杀害他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胡子,女的扎着头发。
虽然老广说不清楚,但也足够圈定排查范围了,陈东的体型和长相很常见,但是胡子男和长发女的组合却不是那么多见。
老呱让谷子休息,自己连夜叫上小李子查监控,把腾龙桥周围一公里内的一个圆圈范围的监控都看清楚,一定要把那一男一女揪出来。小李子一看老大像是有线索了,觉也顾不上睡了,急急忙忙查起来。
第二天,谷子和老呱四处走访,看有没有人见过,符合胡子男和长发女形象的人下到了腾龙桥下面。
把附近几条街都问了一圈,也没有问到上周五当晚19:00-21:00出现过这样的一个组合,反倒是在离腾龙桥几百米的一个麻将馆,有个老头说,看到一个胡子男经过过,他有印象,是因为对方实在是穿的太多了,裹得像个粽子似的。
“我当时,嘿嘿,警察同志,我说了你可别抓我啊,我这个,提供线索应该算戴罪立功的哦!”
“你先说”,谷子打开录音笔,“说完再看能不能功过相抵”。
老头接着说,“是是是,那天晚上......7点多吧,我的茶室......不是不是,棋牌室,棋牌室来了几桌客人,那天生意特别好,坐不下了,我寻思去隔壁借张桌子......嘿嘿,就,一下楼看到那个老头,把我吓一跳,你说说,谁把那么多衣服堆身上啊,哎呦,那身上臭的,我那会儿又着急,冲下来差点把他撞到了......”
“你说说那人长啥样。”
“就普通个头,和我差不多,一米......一米七几......长头发,长胡子,就是那个,前几年,特别火那个,犀利哥你知道吧?跟那个差不多,就是,年纪可能更大点......”
“你说是流浪人员?”
“是是是,看着像,特别像!”
“那有一个女的跟着他吗?”
“女的?没有,没看到。倒是看到一个男的跟着,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
“是这个吗?”谷子翻出来陈东的照片。
“有点像,我不确定......”
“还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了,没什么了,就是正好看到了,谁能一直盯着看嘛,对吧?”
“行,电话号码,姓名,身份证,自己写”,谷子递过去一本笔记本。老头一边写,一边谄媚地笑着 ,“警察同志,我这个,我这个,算立功吧?”
“我们回去查查再说。我告诉你,你可合法经营啊,黄赌毒沾一样,我立马来抓你!”
“那不敢那不敢,就是,就是收点茶水钱......”
老呱全程只是听着,他的心里有了一副画面。
凶手独自tຊ一人往这边走,陈东在后面跟着他......那那个女的呢?老广应该不会骗人的,那女的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桥下的呢?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金鱼到底是和男的有关?还是和女的有关?还是就和陈东有关?又或者说,他们搞错了,麻将馆老板目击到的流浪人员,只是一个巧合,和陈东的死并没有关系?
这时,小李子从队里打电话来了,“呱,快回来,有结果了!”
他和谷子匆匆赶回队里,小李子找到一段监控,监控显示,陈东从城东方向,一路跟着一个穿得很多的流浪汉,走进麻将馆附近的巷子,而陈东的后面,跟着的正是一个女子!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结合麻将馆老板的证词,可以断定,视频里的三个人,就是那一男一女和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