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终于如愿以偿站到那一簇让他眼热的篝火边。
穿越到现在虽然不过两个时辰,可看着那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他却有一种恍若两世的感觉。
或者说——他确实已经与过去的生活相隔两个世界。
刚刚凤凰渡口内最后一场混战,这堆火被人踩灭,如今是宋军甲士逼着那些汉人家仆给重新升了起来。
说起来这些家仆也是机灵得很,眼见着宋军与金兵纠缠在一起,当即便回到船上,想要乘船逃走,却没想到顾渊这边最后还手握了一支骇人的重骑。他们甚至连踏板都没有来得及抽掉,就看见白梃兵踏雪破阵,将那些他们视为天人的女真武士毫不留情地碾碎成肉泥。
如今,不管是那位领头的汉子,还是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的家仆,如今一个个地都颤抖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这周围没什么女真兵了吧?”顾渊凑到韩世忠身旁,轻声问了一句。
这位泼韩五看起来粗豪,可在行军打仗这种时候却是谨慎持重的,这边的战场刚刚抵定,他就将自己手下侦骑向北撒了出去,就是怕在这样明显的一个渡口修整,再被女真大军打个措手不及。
“参议放心,我就不信咱们兄弟今天运气这么差!赶上这十年不遇的风雪,还要和一波一波冒出来的女真鞑子拼命!”韩世忠此时可是神气活现,叉着腰站在一处草垛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张刚刚缴获来的铁胎硬弓。
不过,风从北面刮来,将厮杀声也带得愈发清晰。想来是金军大军又开始扑城——而这汴京城头,烽火未熄,抵抗也仍在继续。
“那就好……”顾渊干咳了一声,将自己那柄断刀架在那个锦衣汉子的脖颈上——这年轻文臣虽然没有披甲,可全身上下早已经被血浸透,看上去也有几分威风煞气。
他站在雪地里不说话,周围无论宋军甲士军将、还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汉人仆役便没有一人敢应声。
“说说吧……干什么来的……”他手上稍微用力,只看见锦衣汉子浑身颤抖,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参议——”这时,倒是刘国庆一瘸一拐地牵着他那雄健的战马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道,“这些家伙狡猾得紧,手底下的人根本不知道北上干什么来的——他们说,都是跟着这位陆总管过来。今天稀里糊涂地在这渡口靠了岸,也没想到下了船,居然等在渡口的全都是女真人!”
他说着回头扫了一眼,那些汉人仆役看着这铁塔一样的军将都是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
“知道了——”顾渊强撑着笑了笑。
燃起的篝火驱走了寒冷,可人舒服起来就会变得又累又饿。
他这位战场上自封的大宋两浙路转运使索性在火堆旁边一坐下来,将手里那柄断刀放在那汉子背上,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的冷笑。
“陆总管是吧——别抖了,你看,你的手下都说是跟你的……不如就你来说吧。”过了好些时候,似乎是觉得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顾渊这副皮囊其实白白嫩嫩,说气话来也温温吞吞,可手上的刀却不经意地又向那陆总管的脖子上挨近了一些。冻得冰凉的钢铁沾着他的皮肤,让那披着锦袍的男人趴在地上,发出失魂落魄的嚎叫。
“顾三郎!顾三郎!你怎能如此!你怎敢如此!我们……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啊!你忘了临走前,你家大哥的交代了?若没有我执掌天下水路的江南曾家,又何来你顾家的私盐通行五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渊听到这里倒是崩紧了一根弦。
他初来乍到,前世今生的记忆浑浊不堪,只有些残破的片段不断闪过。可此时此地碰上的这位陆总管却是毫不犹豫便叫出了自己的诨名。想来在杭州府时便是认识自己的。
他如今低伏在自己的刀下,情急之中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这些本该不见天日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惹得四周刚刚还跟着自己血战的军士目光异样,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私盐贩子出身的参议。
“顾三郎!你一个私盐贩子的私生子——你敢动我?”
这陆总管见顾渊一时不出声,以为是自己亮出背后靠山将他镇住,却不曾防备刘国庆从自己身后走来,一脚将他踩在雪地上,靴子还狠狠地在他脸上碾了一下,让他狠狠地啃了几口混杂着血和泥的雪。
“哪里来的鸟人,也敢跟我家参议这样说话?你刚刚对那女真人就差跪下,这时候倒是跋扈起来?我呸!”刘国庆说着似乎还不解气,将自己的腰刀抽出来,便抵在他的后颈,然后瞥了眼顾渊,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我如何不敢动你?”顾渊轻蔑地笑了一声,挥挥手倒是阻住刘国庆一刀砍下。“我是个私盐贩子又如何?如今汴京已是天崩之局——这神州眼看着就要陆沉!我们各路军州、大好儿郎出力死战,一日之间死伤何止成千上万!却没有想到背后还有你们这些恶心的家伙与女真人暗通款曲!”
他想到这里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来,索性站起来,一脚又踹在他脸上,然后朝身旁一位甲士借来支长枪,直接抵在那陆总管的喉头。
“都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我却瞧着这国之将亡,没亡在什么妖孽身上,却全亡在你们这些汉奸国贼的身上!”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森然的杀意——“将他手底下人一个一个都带过来,不让他们看见点血,他们怕还以为老子依然是那个可以任他们揉捏的私盐贩子呢!”
他说着手腕一抖,那枝长枪顺着这位陆总管的咽喉斜斜地刺入雪地中,彻底击溃了这位总管大人的心理防线。
“饶命——饶命呀顾三郎!三郎!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也是替江南曾公子办事,什么汉奸国贼,实在是不干我的事呀!”陆总管躺在雪地上发现自己没死,很是喘了几口气,开始嚎啕起来。
可顾渊却一脚踏在他胸口,扶着枪杆冷冷地问:“曾公子?哪位曾公子……”
——他是真不知道。
“就是……就是,统领江南水路,号称天下船家无出曾家那位——曾文枢,曾公子呀!顾三郎你怎地会不认识他……出征之前,公子还替你摆酒设宴,祝你凯旋……”
“哦……”顾渊点了点头,却手上轻轻一送,一枪刺下。确认地上那位陆总管再没了生机,方才抬眼看了看正在一旁看戏的刘国庆与韩世忠二人,“我说我不认识这人,还有他说的那什么曾公子,你们信么?”
韩世忠摊了摊手,表明自己无所谓的态度。
可刘国庆却是看了看那位陆总管的尸体,又看了看被溅了一身血的顾渊,缓缓地说:“顾三郎……其实他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天曾文枢请出征的官员僚佐吃酒,我也是在的……这陆总管是曾公子的心腹,你杀了他,以后曾家给你脸色瞧,你哥的生意确实也不好做了……”
“生意?”顾渊瞧了一眼刘国庆,却是没想到这个看着高大如铁塔般的骑将居然还懂战场外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山河破碎,国土沦丧,却还有人想着要和那些鞑子做生意?你我兄弟在这边流着血,他们却在背后向女真鞑子送着金银财宝——我问你,刘指挥,这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小顾参议,你也别难为他刘黑子了。”韩世忠听到这,沉沉地叹了一声,他走上前将那杆长枪拔了出来,瞥了一眼那具死透了的锦袍尸体,喃喃地说道,“这大宋,上至官家、下至小吏,卖我们这些武臣卖得还少么……至少你这位老相识,走江南那温香软玉的地方过来,只是送了两船财宝,想买个平安——却不像朝中诸公,有时候能直接杀掉我们军将武臣,来安抚西贼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