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起了头,便没了尾。
他们回到那宴上,玉笙与人谈起轻松的事,别人的欢乐让她忘却了顾虑,而她始终都握着他的手。
由此,程衍调侃她说,在翼州府,太太夫人可不会像钟太太这么管顾自己的先生,多是放手时,他们才会记起好。
“记起好的时间多着哩,人的心绪一刹那就会改变。”她这样说,旁人听了不禁跟着打趣她几句。
湘如回眸看去,心里磨砂似的,沙沙作响,令人躁闷不已。
她心生一种冲动,迫切地想掀开她虚张声势的平静无谓,里头藏的定也是惶恐不安。
“刘小姐好像挺欣赏钟太太的?”
湘如倏地拾回目光,杯中的酒又满到原样,怒火舔舐着心尖,升腾的烟雾使得躁闷更甚。
“赵先生都说了,她是难得一见的佳人,那自是吸引人的。”
赵凌峰稍俯身,自顾着碰了碰她的杯,低声道:“倘若刘小姐也放开自己,定然是更吸引人的。”
她凝眸盯着酒杯,那股烟火味的躁闷好像寻得了出口——“什么意思?”
他说:“我想,钟太太有的宝贝,不止家世,如果刘小姐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年轻、不知深浅的姑娘,那就太轻敌了。刘小姐有兴趣听吗?”
湘如抿紧唇,心有迟疑。
阳光渐而淡化,四方风起,吹着人已有凉意。这轻松的聚会也接近尾声。
钟徊抚着掌心纤细净白的手,修长的手指节节匀称,宽而薄的指甲修剪得贴服指尖,似是一个个饱满的月牙,染上绛红的寇丹,映衬着手背经脉的青色、无名指上祖母绿的艳绿,衬出薄纱似的欲。
他揽过她另一只手,食指上雕花的金指环也出奇地合适。
“在想什么?”
朝车窗外看着的人回头来,唇角带上笑说:“你听见有人在唱曲了吗?”
他定神细听,一起一落的汽笛声里当真夹着幽柔的歌声。
“竟然还有人听费小姐唱的曲。”玉笙不由得跟着音律轻敲起他的掌心,“她的声音总是很有辩识。”
“在这里,费小姐的曲不会过时。”
“以前,我和苏倩都喜欢去听她唱歌,后来她不唱了,苏倩就时常唱给我听。”她倾身过去,伏他肩上,抬眼期待地望着他,钟徊压着笑道:“我可唱不了,你如何不唱呢?”
“我……唱得不好听。”玉笙见他不信,便又解释说,“我若是能唱得好,还能缠着苏倩给我唱?”
她曾无意中听他在花园里哼唱过。
“你小唱几句也行。”
“明日叫他们买台留音机和费小姐的唱片回来就是,你别再赶鸭子上架了。”
玉笙紧靠着他的肩,见他还是抗拒,只能悻悻作罢。
“情已作云烟散,费尽千般心思……”
幽暗的歌曲从红艳唇间吐出怨。赵凌峰回头看她低吟浅唱,眼眸浮光闪露,心思都粘上了那无心嗔怨,却又无意流出的神态。
“如果刘小姐想听我解析钟太太,便先给我讲讲钟徊与你的事。”他随手弹了弹烟灰,淡然补充道,“我是说,情事。”
湘如诧异看过去,旋即抬高下巴,戏谑道:“怎么?赵先生原是喜欢听别人的情事?”
“私密的情事,才是一个真实人的体现。难道刘小姐到了如今年岁,还羞于启齿这种事?”他吐出白烟,似谈的只是一件寻常事,“钟太太便不会,你信不信,她与钟徊的情事,时常是她主导的,虽然许是会生疏?”
“难道赵先生亲眼所见?”她笑道。
赵凌峰并不恼她的调侃,仍从容应答:“不曾,但这并不难猜,她性情随和,对钟徊的情意可谓是毫不掩饰,而使她处于主导地位的也不是情欲,是热情和心意,于是,这便成了她予自己和别人的快乐,同时,她又是不经人事的,故而生疏,这是最引人沉迷的。”
“……我不是来听人猜想的。”
他掐灭烟头,起身走至其身后,湘如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还一脸俨然的人倏尔贴紧,掐在腰间的手毫无征兆地游进双股间。
“混蛋……松手……”
“当你不再将这人人都可以做的事视作最宝贵的筹码时,才能跃过看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恰有真理似的说此,而已伸进旗袍里的手更肆无忌惮,沿开叉处蛮力撕开来。
“你不会真觉得他会娶你吧?”赵凌峰一语道破她不愿承认的心思,瞬时恼羞成怒,将人推开。
“王八蛋,敢欺到我头上来?”
他却无谓地弹了弹臂上的烟灰,慢慢道:“我可不是他,有的是可以给你的,刘小姐若是想清楚了,我随时恭候。”
话语落地,人也走了。
刘湘如深呼一口气,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旗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挨千刀的……竟信了他的邪。”
那幽幽的曲还在吟唱着渐老芳华,她不由得盯向自己的手,苍白失色的皮肤包着骨,犹是将死之人。
刘湘如陡地走向贴柜门上的长镜,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镜中的脸,光影投下来,眼下、鼻侧的纹路让她恍生惊慌,伸手欲想抚平,可到底是累积已久的褶皱,任她如何抚平,也留着痕迹。
无尽的苦楚漫上心来,刘小姐掩唇而泣,双肩晃抖得像风里的枯枝。这比没有了爱人更令她惶恐。
人最理想的快乐只在年轻的时候。当她意识到自己老去,曾能讲出的诗意、留存的幻象都变得稀薄,时隐时现地晃在恍惚之时,可那已然不再是快乐,只是不得不乐观的哀伤。
“太太——”
玉笙迷失在镜中的目光陡然回神,宝珍小跑进来,激动道,“先生让您去北苑书房。”
她放下梳子,拿过一条披肩裹身上,便也迫不及待地出了卧室。
彼时,天色已暗,树影落在深蓝的夜幕中摇曳,秋风萧瑟之余,又觉得命该如此。
玉笙走到北苑,幽暗的楼梯间里灯火飘摇,她刚踏进去,就听见他喊了一声“玉笙”。
她仰头才见是他提着油灯照明,“这里没有装灯,你能看见吗?”
“可以的。”
玉笙随即踏上木梯,一刻也不停息地走上去,站在出口的人愈来愈清晰,被风扯来折去的衬衫染上昏黄,犹是傍晚的云。
他伸手来,她牢牢抓紧,也走上了稍明亮处。
“之前的留音机,记得是放在了这里。”钟徊说时,牵她走进了那书房。
进门去,一道珠帘挡在眼前,抚开穿过,只是一间如常的书房,放的书也不多,临窗放置一张书桌,桌上只有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一沓白纸。
他从里面的小隔间搬出一台留音机,又不知从哪儿搜出来的唱片,低头捣鼓着。
“这些都是旧东西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他们还说是书房,原来是杂物房啊。”她站在书架前,见得上面的书也都是旧的,其中两排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书,笔名只作“见山”二字,没有姓,亦没有详解。
玉笙欲想拿一本,身后的留音机传出了动静,是她没有听过的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
“它叫梦幻曲,是钢琴曲。”
“你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她凑上前来,好奇问道。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玉笙眸光一滞,但他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如常说,“她在我十四岁时就离世了,也喜欢听音乐,她唱歌唱得极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带上了笑意。
她温声问道:“是因为生了病吗?”
“不,是发生了意外。”
见其不愿多提,玉笙也没有再问,转而询问起他的父亲,钟徊却也是回避,道是与他不亲近,早已记不得了。
书房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把椅子,两人坐在那张沙发上,没头没尾地扯闲话。
“你知道,我有点怕你不说话的时候。”玉笙忽而说如此。
他不明,反问:“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她随之伏他背上,从他肩边探出头来,抬眼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好似很了解一个人,也会有说不了话的时候,像一个只是路过的人,仿佛他的身上有一种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带着它走了,而后时间过去,他会在这时间里消亡,它也不见了,没有人记得……而对于见过他们的人,没有人可以证实他们曾存在过,这便成了分不清虚实的妄想。”
钟徊低头抚揉着她的忧虑,轻声道:“玉笙,人不能多想,不然处处都是漏洞、危机,你只管喜欢所能见得的一切,或是挑拣这范围之内也行。”
她的忧虑,是她不能缺失的。这样的忧虑,使得她见他时的喜悦快乐,无限地放大,爱意都仿佛由此变得永垂不朽。
“你知道,我是无比喜悦地爱着你的。”她笑言,随其,昂首贴上他的唇轻吻过。这令人何其沉心迷醉于此。
他不舍她离去,便俯首贴紧她的脸。明是她的爱意狂涨,却掀起他波澜不息。
“看戏听曲,都不及玉笙说的一句话,更能虚幻人世。”他含笑说,“你是藏了多少这样的情话,嗯?”
玉笙也随他而笑不住,道是:“这才不是情话呢。”
“是嘛?”
钟徊还调侃着她,随后转回头去,从一旁的外套里拿出烟,捡一支抿在唇间,找火想要点烟,玉笙先看见桌上的打火机,许是适才点蜡烛时放过去的。
她松开他,从沙发上伸出半个身子,从桌上拿回打火机,点起火,小心移到他面前,钟徊稍低头,烟头凑近火苗,冉冉升起烟了。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翼州府了。”
他应声回眸来,笑问:“玉笙看到它什么漂亮处了?”
玉笙取过他嘴边的烟,低眉仔细瞧着,口中喃喃道:“它让我们都变得不一样。”
钟徊垂眸注视着那凤眼里跳跃的火光,看着她将烟放到唇间,有模有样地学着吸了一口,旋即皱眉咳嗽起来,“咳咳咳……好呛人啊。”
他低声笑语:“还有什么是你不好奇的?”
她缓过来,还不信邪地又吸了一口,烟雾拢在口中,使坏地回头朝他吹去,钟徊伸手将人揽到怀里,环在其腰间的手揪着她的痒处不放。
“啊……我错了还不成?”
“不成。”
她翻身面向他,把烟放回他唇间,双臂攀上其颈项搂着,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掩笑说:“这样成了吗?”
钟徊亦是眉眼压着笑意,腾出手拿下烟,连带着怀中人俯身去掐灭,应势俯首埋进她颈间,微凉的双唇处处留吻。
悬空的重心被压到沙发上,玉笙得以松心,唇间进退自如的吻,她也愈发熟练,他退去,自上而下地与其抵眉相顾,目光的纠缠远比身体的触碰更令人沉迷。
他还未停,或轻或重,都能从她眼中窥得一二,仿佛是掌控在自己手心的漂亮瓷偶,一举一动都是由他心悦处触发而成,但若真只是这样,她也不会这般鲜活。
眼前的人远比想象中鲜活、无畏,她时轻时重的吟声,贴近唇边,便是迟迟不落下,似是羽毛般在快感的临界点反复横跳,令人不得不拢聚全身的感知去等待这一点快感的到来。
她终于落下吻,但却只是微乎其微地吻在他颈处,钟徊摸索到她腰间,报复似的一捏,她倏地挺腰抬头来,他顺势吻住堵回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这争夺无休的缠绵,终是他得其所得,她占尽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