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豪富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好敲响十二下。
中午十二点整。
他躺在一张材质特殊的躺椅上,脑袋上戴着一个发出蓝色荧光的头盔,头盔上粘着各种设备线……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看上去就很奇特的精密高级的仪器,他右手边放着安神助眠的香薰,听温希说,香薰是这家梦境事务所的老板特别配置的,市面上没有,也没人能配得出来。
温希和他一样,躺在他旁边的躺椅上,齐肩的黑发随意的散着,睫毛微微颤动如振翅的蝴蝶一般,有种轻盈的美感。
仪器急速运转,嗡嗡作响,声音在这窄小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刺耳。
温希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焦距。她从躺椅上坐起来,把头盔摘掉。
“魏先生,您醒了。”她先确认魏豪富的状况。
“嗯。”魏豪富看向手腕,他手腕上的手表消失了。这说明,他回到了现实世界。
尽管这是他第三次进入梦境,但他还是觉得很神奇。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还陪儿子侃大山和妻子拥抱,一家人互诉衷肠,温言软语就在耳边,是那么真切。
现在,睁开眼,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大梦一场空,不外如是。
魏豪富心情复杂。
温希帮他摘下头盔,他挪动四肢,想坐起来,一阵无力感袭来,折腾半天,也没能动一下。
在梦里的畅快,让他忘了,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早就不像年轻时那么身强力壮。
温希把他的轮椅推过来,搀扶着他坐上去。
“魏先生,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每次在魏豪富结束梦境后,温希都会问一遍,确保魏豪富不会突然发病,给事务所造成额外负担。
魏豪富摇头。
去年,他查出癌症,医生说他不知道会死在哪天。他的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牙齿也没剩几颗,形容枯槁干瘪,当年飞扬锐意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在病床上,整夜整夜的失眠,以为是自己人活一世的报应,于是放弃抗争。直到某天,他的一个当大学导师的朋友,说她有个学生开了家事务所,可以解决他的失眠,他才来到这里。
这里———一个名叫梦境事务所的地方。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踌躇很久,面对着没有招牌更像是居民住宅的二层小楼,他怎么也不相信他朋友的话,还是他朋友一再保证,他才勉为其难地进去的。
刚开始,他还抱着谨慎试探的态度,带了一群保镖,乌乌泱泱的,堵满了整个事务所,吓得人家老板想报警,他一提他朋友的名字,老板更是要闭门谢客,折腾半天,最后还是他朋友亲自打电话说和,老板才接下他的委托。第二次,他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一个秘书,老板对他的态度直线上升,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变得谄媚客套,还找他喝茶闲聊,虽然茶不怎么样。
到第三次,他自己一个人来,和老板坦诚畅谈,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失眠,明白了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期望。
——他要回到那段平淡恬静的日子,重新遇见他年轻时遇见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睡得安稳。
魏豪富眼前浮现出年轻妻子的脸,不自觉地微笑。
温希看了魏豪富一眼,觉得有必要让他清醒一下,分清梦境和现实。
“魏先生,梦境结束了。您的妻子正在外边等候,违约费还请结清。”
一句话说完,立时,魏豪富冷了脸。
在门外,魏豪富还有个一直等着他的妻子,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
他三十五岁离婚,在创业过程中,另娶了一位地产大亨的千金,千金比他还小五岁。
当时,所有人都不理解千金的选择,也不看好魏豪富的为人,都认为他居心叵测。圈子里的风言风语无数,但他们依旧在媒体和一群豺狼虎豹面前,风平浪静的过了二十多年。
哪怕现在他们夫妻的关系形同水火,家里和公司各种出问题,每天都活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他们还是维持在外人面前的伉俪情深。
魏豪富忽然感到无比厌烦,或许,这种厌烦要一直持续到他咽气之后。
他眼神逐渐冰凉,尽力挺直腰杆,整理情绪,撑起自己纵横捭阖的气场,至少要让他的千金妻子觉得,他还能活好久。
温希打开门,推着他往外走。
事务所的会客厅里,几个拎着公文包的青年靠墙站一排……魏豪富的千金妻子正和一个烫染了金发卷发的男生在聊天。
男生就是事务所的老板,名叫钟鸣。
他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魏豪富是这么评价的。
这个男生年纪轻轻能经营一家事务所,还是个古怪神秘的,只该存在于电视剧里的事务所,事务所里好些进入梦境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能进入梦境的机器,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但更让魏豪富觉得厉害的,是男生的交际能力,男生年纪不大,看上去是个学生,阅历应该也不多,但却是察言观色细致入微,笑容明亮说话妥帖,而不让人察觉有一丝敷衍和虚假。
真诚。
魏豪富想到了这个词。
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这个词,比如他,比如他的千金妻子。
他看着千金妻子和钟鸣聊得极其投机,妻子两眼放光笑得花枝乱颤,花了多少个万才做掉的褶子又都笑回来了。
“结束了?顺利吗?”
还是钟鸣先看到温希他们出来,伸手打招呼,魏豪富的千金妻子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聊天。
“嗯。”
温希把魏豪富推到他妻子身边。
魏豪富的妻子缓缓起身,礼貌道谢。她年过半百,仍然端庄优雅荣光焕发,和魏豪富形成鲜明对比。
她在关怀魏豪富的同时,还不忘打电话通知司机备车,吩咐好后边的行程安排。
钟鸣凑到温希耳边,调侃道:“这个老阿姨真不简单。”
温希不置可否。
等魏豪富和他妻子安排妥当,钟鸣状似无意地问一句,“魏先生,还预约下次吗?”
魏豪富想了想,说:“过几天吧,这几天有个疗程。”
温希注意到魏豪富的妻子背影一僵,与他们道别的语气也冷淡了几分。她瞄一眼钟鸣,钟鸣好整以暇的耸耸肩。
两个人互使眼色:“你故意的吧。”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