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万籁俱寂,天顶悬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寅月站在绣楼卧房中,看了一眼榻上形容枯槁的李卿乙,她五指轻轻张开,掌心跳出一道符来。奇异的符号光斑似一盏盏莹黄的小灯,齐聚在那道符上,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她口中念诀,榻上的李卿乙身形一动,从心口飞出一滴血来,浇筑到了符上。
这是以尸身为祭的召唤之术,召唤为她判命的冥府主簿。
源源不断的的莹黄光斑跳跃在屋内,莹莹絮絮,嘤嘤嗡嗡,好像有生命一般。
寅月坐在榻前,柳眉倒竖,对着虚空嘘声恫吓:“我欲谒尊者,尊者何不现身?”
话音一落,屋内忽地闪电般降下三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长髯铁面,驼着背,身穿大红官袍,足履云靴,头戴乌纱帽。他一手拿着生死簿,一手握着勾魂笔。神色惶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勾走李卿乙魂的黑白无常。
主簿连忙拱手见礼,道:“小仙见过上神,不知上神深夜相召,有何贵干?”
寅月起身走到他近前,却一言不发,只倾身飞快抽走他手中的生死簿,往矮案上一坐,神色平静而倨傲。
“上神,使不得呀,使不得!”主簿脑子轰然炸开,陡然想到了几千年前一个泼猴大闹地府,撕毁生死簿之事。
自上次的事件之后,冥府就出了规定——
生死簿在谁的手上出事,谁就要被冥罚进地狱道,去八热地狱待上千年。
思及此,主簿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八热地狱的火已经烤到了他的心口、头皮、脚心。
他劈手就要去夺生死簿,苦口婆心地念叨:“上神,此事不可儿戏。撕毁涂改生死簿,您也会遭到天罚,您玉体尊贵,何苦受这罪呢?”
寅月看也不看他,只将生死簿一扬,奇道:“谁说我要撕毁,我就看一看。”
“您要看什么,下官可以替您找一找。”主簿抬袖擦脸。
寅月乱翻一气,这生死簿看着薄薄的一本,但细翻起来简直有等身一般高,这凡人也太多了吧?
何况这冥府主簿有数十人,人手一册,那这生死簿合起来得有多厚啊。
她将簿子抛给他,道:“我要看李卿乙的命簿。”
说着,又望向他身后一直躬身缄默的黑白无常,笑嘻嘻地说:“就是他们昨夜拘走的李家幼女。”
黑白无常身形一颤,骇得齐齐退了一步。主簿连连称是,开始捻诀翻找。
不多时,簿子上华光一闪,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幅半透明卷轴,其上浮现了几行大字:
“李卿乙,李家幼女。性善,得寿十岁,殁于妖患。已往生人道。”
寅月在心中过了一遍,将目光移到了主簿脸上,笑眯眯地盯着这豹头环眼的家伙。
“阎王不在家,业鬼由他闹。主簿这活儿干得真是粗糙,这上面明明写着‘李卿乙活了十岁,死于妖患,都重入轮回了’tຊ,可本元君亲眼所见,此女一直活到了昨天,寿数十五,昨夜才被鬼差勾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主簿解惑。”
她心中计较,此事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主簿失职,五年前就漏捉了李卿乙,让她活到了昨天。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或许真的李卿乙确实死了,也投胎了,而活到昨天的李卿乙,并不是真的李卿乙。
结合莲池锦鲤说的话,她永远只有十岁模样,长不大,这其中想必也有些蹊跷缘由。
就算这孩子不是真的李卿乙,可她身上既无妖气,绝非妖怪幻化,那么肯定是个活人。这主簿乱勾、漏捉活人的魂,那可是破坏生死秩序的大事。
可关键在于,此人若不是李卿乙,那又是谁呢?
主簿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睛瞪得更加吓人了。他知道她猜到了这两种可能,无论是哪种情况,若是被她咬住不放,去殿前参他一本,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也不复杂。
他前些日视察人界,复盘名册,却碰巧见到这李卿乙还活着。按理说此人早就该死在那场妖祸中了,也早就投胎去了,怎么还会活着呢?
他当时心虚,以为是自己失察漏掉了,便立刻着鬼差去拿人,不成想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拖拖拉拉好几日,竟然捱到疯神临凡了,还正好被她撞个正着。
现如今这档子事儿让她管上了,这下可怎么好好收场?
真是气煞他也!
主簿心中掂量半晌,知道糊弄不过去了,转身对黑白无常吩咐道:“去,把此女拘上来堂下听审。”
黑白无常立即领命,逃也似地钻入了地下。
主簿又转身,满脸堆笑,嵌在脸上的一对环眼也泛出柔光来,温和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上神稍安勿躁,下官一定给上神一个交代。”
寅月又劈手夺过他的生死簿,翻得哗啦作响,漫不经心道:“尊者一笔判生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把李时胤的翻出来,我要瞧瞧。”
主簿连忙结印翻找,眼下自己理亏,不敢得罪这疯神,只好忍气吞声。
俄顷,簿子上华光一闪,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幅半透明卷轴,其上却什么大字也没有,空白一片。
“你诓我是不是?”寅月握着生死簿敲了敲他的乌纱帽。
主簿喊冤哭道:“下官不敢!上神下界渡李时胤,看不到他的命簿也属正常,此乃天机,下官可做不得假。”
如此一说,她倒是明了。
正叙话间,屋外有一白一黑的身影,拘着一缕面目模糊的幽魂走了进来。
主簿长袖一挥,那魂魄的面容一下变得清晰,口中的符印落地,却并非是李卿乙的模样。
“大胆!”主簿大喝一声,吓得黑白无常脖子一缩。
“欸,先不急着问罪,且问问此人是谁?”寅月抬手打断他。
黑白无常解开枷在幽魂身上的铁链,那幽魂面容酷似年画娃娃,长得粉粉嫩嫩,肥肥胖胖。这会儿解开了封着耳鼻口的铁链,却“汪”地一声大哭起来。
寅月看着她哭得歇斯底里,只笑着睨了对面三人的面色,道:“有趣。”
待年画娃娃哭完了,主簿左看右看,却发现这娃娃竟然没有魂契。魂契是凡人生魂的身份识别牌,每个生人都有。
一个生人,怎么没有魂契?
于是主簿厉声问:“小鬼,给本官速速报上你的姓名、生卒年来。”
年画娃娃一抽一噎地道:“啊,我不是人啊!”
另四人都很惊诧,黑无常道:“休得胡言,你怎地不是人,我二人拘你之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就是人!”
白无常也道:“你身上又无妖气,怎会不是人咧?”
“我是不是人我还不知道吗!我我、我不是卿乙,卿乙五年前就死了。”年画娃娃心虚地观察寅月的脸色。
寅月指了指对面凶神恶煞的三人,对娃娃道:“那你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少一个字,我就让你跟他们下去。”
那年画娃娃吓得面色惨白,这才开始叙述一切经过。
她叫啾啾,本是凤凰山里一只山萸精,十几年前化成人形沿街乞讨,被李家主母捡到,带回家中和两个孩子一起抚养。
一家几口相恤相存,日子过得非常舒心,李家人待她颇好,那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日子。
一切的变数来自五年前那场妖祸,那大妖强大,她修为浅薄,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撼不动。
李家一双父母为了救三个孩子,被大妖吃掉了,啾啾带着兄妹二人逃跑,而当时十岁的李卿乙在逃跑过程中,受惊过度,气绝而亡。
李时胤成了那场妖祸的幸存者,一家四口,只剩下他一个人。
啾啾当时很难过,她怕李时胤醒来见到妹妹也死了,万念俱灰活不下去。而李家对她有恩,她怎么也得让李时胤活下去。
怎么才能让李时胤活下去?
那自然是让李卿乙活过来,这样的话,世间还有牵挂,还有人需要他来照顾,必然要忍辱负重活下来。
那怎么才能让妹妹活过来呢?
她思来想去,万般琢磨,最后她用了穿人之术——弃掉自己修成的人身,以妖魂穿入人尸,活成了李卿乙。
穿人术是妖都的禁术,穿人的妖怪几乎就是舍弃妖身,变成了人。
这样的妖怪,会活得跟人一样孱弱,容易生病。虽然没有妖气,旁人也看不出真身,但也没有妖力,既长不大,也活不长。
对妖怪来说,这就是削足适履,自断后路。
为了变得跟人一样,此术便要长时间禁锢妖魂,所以妖怪还会变得越来越弱,直到死去。妖怪正常的寿数少则几百年,多则几千、几万年,但穿人的妖怪活不到十五年。
而此番,她正处于妖魂衰减的末期,是以,连寅月都看不出她本身是妖了,更遑论其他人,所以才被阴差勾走了魂。
寅月心中豁然开朗,难怪李时胤一直在找千眼玉髓,起初她还奇怪,这千眼本是妖都的灵药,为什么一个凡人需要用它治病?
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孩子就是妖,所以需要它治妖魂衰减之症。
一番话说完,豹头环眼的主簿这才懊丧地一拍脑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没有魂契,是因为她不是人。
他心中大大地松一口气,只要这孩子不是人,是妖怪,那就不归他管。那么,这番拿了她也就谈不上失职了,没有生死乱序,不算什么大过。
只要在妖都那帮人发现此事之前,让这小妖怪还阳,那就相当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寅月自然瞧出了主簿的心思,笑眯眯道:“这妖怪生死本不归冥府管,而是归酋女国的妖都管。虽说尊者此番算不得失职,可那酋女国神通广大定是瞒不住,她们素来较真、手段酷烈,若被她们晓得了,揪着不放要去天界状告尊者……这可如何是好?”
接着含笑乜斜了主簿一眼,见他惶恐不自胜,又道:“我心中常感念着尊者的好,自然不愿看尊者受过,这才贴心贴肺地说句实话,尊者可得早做打算。”
面对疯神的威胁,主簿脸上抽搐,一脸赔笑地表忠心:“多谢上神提点,以后下官定会时时感念您的厚意。此番您在下界,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但请上神开尊口,下官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寅月满意颔首,又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啾啾,黑白无常立即会意,赶紧引魂入体,让那小妖怪还阳。
“那就先谢过尊者了。”
“下官愧不敢当!上神若是没有旁的事,那就不打扰了,下官先行告退。”主簿手中握着生死簿,心中却有些难受。
本是下值的时间被这煞神召来也就罢了,如今还白得她一个人情,这叫什么事。
“不送。”寅月淡道。
主簿回头,往那黑白无常的屁股上一个踹了一脚,口中忿忿道:“废物。”
寅月看了一眼躺着的李卿乙,一个旋身,飘去了隔壁书房睡下了。
第二日。
李时胤一早便来绣楼敲门,寅月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神情萎靡地开了门。
二人并不多话,一起进入了李卿乙的卧房。
李时胤检查后,确然发现卿乙已经神魂归体,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松懈下来之时,他才觉察到一身突然袭来的疲惫感,因为这份疲惫感,让他望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而落拓。
李时胤回过身向她走了一步,见她神色倦怠,眼下青紫,心中有些动容,话到了嘴边却别扭地转了个弯:“看来也没那么难。”
寅月也不需要他承情,只要他到时候信守诺言,一命抵一命就行。于是抬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午时过后,李卿乙却还没醒来。
李府上下都挂满了招魂幡,四下里明烛长燃,众人进进出出,非常忙碌。
有丫鬟将李卿乙的衣服用竹竿撑起来,在胸口处贴了回魂符,上书“三魂七魄归身符”。tຊ
原来是打算喊魂。
雪白的招魂幡满天飞,一个小丫鬟还坐在腊梅树下剪窗花。
寅月凑过去问:“旁的我都能理解,这剪窗花是做什么用?”
小丫鬟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杜甫的诗里说,‘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用剪纸招魂乃是古人的智慧呀。小姐受惊未醒,我们喊魂东西得准备齐全了。”
寅月只一笑,也不说破,真是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中的长案上摆满了各色美味佳肴,香味飘得老远,寅月凑过去看,却被两个身穿丧服的杂役生生拦住。
“寅娘子,这是替我们小姐喊魂用的供品,请您不要擅动。”杂役小远说。
入夜之时,白溪和两个身穿丧服的杂役,正式开始喊魂。
小远摇着手中的招魂铃,口中念念有词:“魂魄自在,万无挂碍。天摧摧,地摧摧,金童玉女扶同归。”
白溪抖着长袖喊“魂兮归来”,另一个杂役则开始大声吟诵屈原的《楚辞·招魂》: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粱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这段《招魂》竟全是些有名的大菜。什么肥牛腱、什么琼浆蜜酿,疯狂输出人间的美味,以诱魂魄安心归来,全场只有寅月听得满口垂涎。
她坐在玲珑六角亭中,呷了一口龙雀茶,嘴里咀嚼着驼峰炙,心中一片祥和平静。
李时胤从莲池旁款款而来,看了那盘驼峰炙一眼,问:“他们还给你烤了一份?”
能是他们给的吗?
那是她千辛万苦去换的,此刻那长案上的供品驼峰炙只是一盘泥浆。
“你明知道这样招魂她是醒不来的,你还让他们这么费劲?”寅月半阖眼低声问。
因为这样喊魂只对凡人有用,妖不行。
“他们想做便让他们去做,有时候徒劳地忙一场也有意义,总比什么也不做强。”他拿起茶盏徐徐道。
因为正是这种忙碌可以杀死脆弱和绝望。
寅月问:“你明知道李卿乙不是真正的李卿乙,而是一只小妖,还骗了你这么多年,你何苦还要费尽心思找千眼救她?”
“她跟我一样,是李家的孩子。”李时胤好半晌才淡淡地说。
他当然知道现在卿乙不是真正的卿乙,她五年都长不大,有许多生活习惯都与幼时不尽相同……
一个人要伪装成另一个人,是非常难的,特别是在熟悉的亲人眼里。如今的卿乙到处都是破绽,他知道她是啾啾,但从来懒得拆穿。
因为一切都是她在成全他,成全他的执念,也在支撑他,让他不至于活不下去。如果没有她,他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重返人间。
父母双亡,可只要卿乙还活着,一切磨难就打不倒他。他依然会努力找到千眼,再去搜集琉璃善果,引织魂引现身,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只要她好好活着,他就不会被命运击溃。他就能在废墟之上重建生命的尊严,让九泉之下的家人看到,他也能在与命运的博弈中,赢得胜利。
他很感激啾啾的这份成全,让他在这茫茫苦海中,还能得到一丝亲情的甘味与庇护。能让他不必活得像丧家之犬,可以牢牢握住选择生活的权利。
他们这样活着都有苦衷,所以都退开一点,替彼此瞒着,这样大家才能喘口气,松快些。
寅月抬起眼来,见他已褪去昨日那种枯寂,此刻整衣洁冠,月白的谰衫衬得他犹如谪仙。
昏黄的光斑落在他眼下,仿佛眼尾一滴泪痣,此刻也恰到好处地渲染着他的俊美和哀伤,她能感觉到他那点哀伤,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哀伤。
“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李时胤突然不耐。
“长得好看,何妨让人多看几眼?”寅月振振有词。
“浅薄。”他不屑冷道。
“傲慢。”她反击。
“鄙俗。”
“刻薄。”
“我怎么刻薄了?”他立刻问。
“那我怎么鄙俗了?”她回敬。
“你成日除了吃喝就是去风月场所,天天把钱撒进那些风流窟,这还不鄙俗吗?”他来了气,一口气将那些话全部抖搂了出来。
“那我刚救了令妹的命,你就对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这就不刻薄了?这就是李家对救命恩人的待遇?就这教养?”她立马将茶杯一推,站起身来,毫不示弱。
李时胤反唇相讥:“难道你是白救的?你挟恩图报,让我一命抵一命,怎么还让你形容成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了?”
寅月冷笑一声:“是,不然你凭什么?你以为就凭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狗屁不是。”
他不甘示弱:“那我形容你浅薄、鄙俗有什么问题?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对,你最好有这个自知之明。”总有一天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你看起来身体不错,想必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李时胤表情舒展开来,笑得温柔而开怀,“我会活得特别长。”
李时胤拂袖而去,寅月也气了个好歹。
从性格方面来看,此人跟帝胤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诈骗啊,这他妈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还是说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只要稍稍靠近,本性就会暴露,根本无法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