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乙还是没有醒转。
寅月不得不亲自动手,她让白溪找来两根细竹钓竿,一根有钓线,一根没有钓线,直接就在廊檐下对着空气垂钓。
那钓竿随便搭在廊下的扶手上,两副钓具上都没有钓钩与饵料。
她则拿来蒲团坐在一旁,吱喽一口桂花酿,啖一口荷花酥,好不惬意,引得来往的丫鬟杂役都悄悄打量。
凡间没有供奉给她的香火,她在上界很少尝到这些烟火气的食物,是以,一来下界总有股新鲜劲儿,什么都想尝尝。
白溪与李时胤站在巨大的芭蕉树后,静静瞧着她垂钓。
“人什么时候才能醒?寅娘子是不是在诓人?”
“钓着魂就能醒。”李时胤道。
白溪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钓线上也没有钓饵,怎么钓呀?”
“你看不见罢了。”李时胤淡道。
“那怎么还有两根钓竿呢,一根钓魂,那另一根钓竿钓什么?”
李时胤但笑不语,只吩咐道,“去把府上最近的开销账本拿来。”
“好嘞。”白溪连忙去取来账本。
而此时,寅月这头有了动静。
却听檐铃一阵叮当作响后,那根无钓线的钓竿,猛地颤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咬着那看不见的诱饵了。
她伸手握住钓竿,看了一眼,钓到了。
寅月指尖弹出一团清光,在半空中发出了鸣镝般的轻啸,竹竿一晃,一团肉眼不可见的白光脱出,往绣楼而去了。
正是李卿乙被吓没了的那一魂。
这小妖胆小如鼠,去一趟冥府,就能吓得一魂飞散,她可是妖啊。
不多时,先有丫鬟出来报喜,说李卿乙醒了,然后才见绣楼里走出一抹鹅黄的身影,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嘟嘟囔囔解释自己没事。
寅月只是淡淡睨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盯着那根有钓线的钓竿,而这里,还有个大家伙呢。
李卿乙慢吞吞走出去,遥遥望着寅月的身影,她今日懒梳妆,乌发满背,长袍曳地,握着钓竿静静等着,本来是闲适而恬静的画面,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词汇只有冷漠。
她虽救了自己,可又并非是属于神仙的、无暇无癖的慈悲,反而像是神对妖的隔阂,是一种俯视生死的凉薄。
挪来蒲团坐下,李卿乙恭敬道谢:“谢谢阿姐施救。”
寅月但笑不语,这小妖倒是有几分眼力,大概一开始就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有了盘算,所以一直很殷勤。
那她要是晓得,自己的命是李时胤用命换来的,还会做此感想么?
李卿乙道:“从前家中也曾有高人到访,帮衬了家里许多。所以自打阿姐来了家中,我便斗胆猜测,你也跟那高人一样,是来帮衬李家的。”
寅月嗤之以鼻,“那你这次可要愿望落空了,这举世神明,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响应凡人的愿望才存在的呢?神的立场,也不可能跟凡人一致。”
李卿乙歪着脑袋,睁大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看来你这小妖福德深厚,被这深宅大院庇护得很好。”
寅月淡道:“神既有分职统属,当然所司之务也不尽相同。比如那三尸神,对凡人来说就属于异鬼神类,三尸神专爱诉凡人罪过错愆。他专害人,只要多害一个人,他就能多享祭酹,所以每年庚申之日,他就会去上界跟司命述职,世人都很害怕他。”
“tຊ而我,与他也差不离,”寅月露齿一笑,虎牙闪着森然白光,“没准儿你们都要命丧我手。”
然而这样故作凶恶却没把人吓着,李卿乙瞠大了眼睛,大感奇妙,“原来如此,三尸神我倒是听过,术士们都很怕他呢。不过,阿姐你与阿兄都成了亲,那以后咱们可是一家人哩,你肯定会护着我们的。”
寅月顿感无趣,不以为然道,“是吗?你阿兄可不认。”
“阿兄这人是这样,可心不坏的,相处久了你必知道,”李卿乙连忙维护,“而且他待你与旁人大不相同,那皆是因为不了解嘛。”
寅月将钓竿放下来,站起身来,“今日天清气朗,拿来聊这些未免可惜。”
李卿乙不得不仰起脸来看她,和这样一个奇怪的神攀谈真是新鲜,她不讲任何价值,不谈拯救苍生,甚至看起来心狠手辣、阴晴不定,跟崇高毫不沾边。
她不会给人似是而非的答案,也不会给人指印,反而会戳破泡影,打破幻想,用接近无情的疏离把人隔开。跟神性无关,那是另一种遥远。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神。
寅月起身就要走,李卿乙好奇问:“你去哪儿?”
寅月拢了拢披帛,“我困了。你在这里替我看着,若是檐铃响了就叫我。不要碰钓竿,不然小命不保。”
李卿乙立刻坐直了,全神贯注盯着钓竿,正色道:“好的,我定不辱使命。”
寅月一觉醒来之时,天又黑了。
府上因为李卿乙苏醒过来,于是喜庆地大办了一顿,四下里的招魂幡统统消失了,满院张灯结彩,空气里萦绕着菜香酒香。
先去看了廊檐下的钓竿,发现没有一丝活物咬线的痕迹,李卿乙也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寅娘子。”白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嗯?”寅月转身看他。
“郎君有请。”
白溪肃手相让,见寅月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邀起功来,“郎君专门差人去熟水摊子上买了饮子,正是时下流行的,加了龙脑末那种,给寅娘子尝鲜。以谢娘子今日深恩。”
寅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提步往前。
白溪跟在后头,语气十分殷勤:“人都醒了,您现在还要钓什么呢?”
“你想知道?”寅月问。
“想。”白溪老实点头。
“但我不想告诉你。”
白溪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不是有病是什么?
步入正厅之时,才见李时胤与李卿乙已率先落座。
却见案上摆着金华冷淘、包公鱼、双羊肠、鲈鱼脍、蟠龙菜、虎皮肉、琅琊酥糖、鱼翅羹……俱是些难得的荤腥美味。
李卿乙一见到她,就连忙招呼,“阿姐坐我身边吧。”
寅月倒不客气,睨了李时胤一眼,坐下就开吃。
李时胤心情舒畅,说了一番场面话,言谈举止皆风流,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万物生晖的那种好看,能让人暂时忘掉他的刻薄。
李卿乙也发表了一番感想,话里话外主要是夸寅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向她献媚,寅月不吃这一套,一句话也没听进耳朵里。
临了,李时胤宣布家中用度吃紧,未来一个月都不允许寅月支钱去平康坊。
神通很大、无所不能的寅月,被李时胤断了钱,气得脸色铁青,好好的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上界管得严,凡是来下界办差的诸神,都不许使用任何神通变幻财帛,不然她才不受这个气。左右这家伙没几日可活了,且再忍他一下。
到了晚间,李卿乙和白溪在院中赏月,案边摆了博山香炉,还沏了一壶蒙顶茶。
李卿乙道:“白溪,你以后不要对寅月无礼,以后我要跟着她混的。”
白溪往香炉里添了一勺香,略不赞同:“郎君说了,此人眼下救了您不假,但她来路不明,您还是不要太信任她。”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救我的吗?”
“怎么救的?”
李卿乙附耳过去:“她从冥府召来判官,对他们一顿臭骂,我便还阳了。她要是想,估计连生死簿也敢涂改。这样的人,咱们还不抱紧她大腿?”
白溪吓得手一抖,连铜拨子也拿不稳了,“这么厉害?”
李卿乙神色肃穆地颔首。
一阵清风拂过,送来了淡淡的莲香,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白溪,你想不想少奋斗十年?”
那声音剐擦着耳膜,充满十足的诱惑力。
“想。”白溪讷讷点头。
“一会儿我就去冥府,拿出生死簿帮你划去十年阳寿。”寅月落座。
白溪吓得“啊”了一声,连忙求救似的看向李卿乙。
“还不去支点银子来。”李卿乙拍了拍白溪的肩。
白溪苦道:“不是白溪小气,白溪的月钱已经被寅娘子支到后年了,如今是郎君发话,白溪哪敢不从。”
“哦,把我的那份月例也支出来,左右我也没什么要买的。”李卿乙十分大方。
白溪连忙起身,跑去账房支银子了。
翌日午时。
寅月掂着荷包中的金铤,准备出发去南馆,临行前,她坐在廊檐下捏着两只虫子捯弄着什么。
虫子外形似蝉,通体碧绿,她捏出其中一只的血来,将其抹在了金铤上。
抹完了虫子血,她乘着李府的犊车,一路摇摇晃晃去了南馆。
到南馆之时,虽说天还未暗,但那高堂邃宇中依旧灯火葳蕤,厅中坐满了长安城里寂寞的公卿贵妇。
丝竹绕耳,暖香扑鼻。
很快,管事龟公见着寅月就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八分灿烂的笑,“寅娘子,欢迎大驾,今日馆内来了一批新的佳酿,您要不要尝一尝?”
一回生,二回熟,来俊对这位不多话的客人已经摸清了底细,知道她是城中大户李家的座上宾。
寅月环顾四周,淡淡道:“好,乐师还是要无忧。”
来俊满脸的笑倏然凝固住了,神色为难,半晌才道:“无忧怕是不能来伺候您了……”
“怎么?”寅月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唉,此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寅娘子怜惜无忧,我便还是据实相告……”
原来,那无忧前日告假休沐,在南馆隔壁的红馆搂着女子寻欢作乐,当夜就死于非命。
他死相可怖,胸前被生生凿开一个豁大的血洞,挖出了心来。尸体其他部位尚还完整,只有那颗心不见了。
而在他的死亡现场,到处都是血红的脚印。
那红馆就在隔壁,与南馆是同一个掌柜,唯一不同的是,红馆做长安城男子的生意,南馆做的却是女子的生意。
无忧的卖身契在南馆,惨死之后掌柜的也不让报官,毕竟这样的血光之灾会影响红馆的生意。于是,就让小厮草草收敛了尸身,埋到了乱葬岗。
“寅娘子?”来俊连声唤道,“您要是想去看看的话……”
“不必了,那换个乐师吧,领我去个雅间。”寅月递出涂了虫子血的金铤,转身就往楼上走。
“好嘞,那就让无相来伺候,无相运弦出神入化,您大可放心。”来俊看着银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就喜欢这种话少屁事少的客人。
不过半个时辰,饮了几盏不知道什么滋味的酒,寅月就回了李府。
她站在李府门前看了一会儿,朱漆大门,黑金匾额,灯火昏黄……还有罩在李府上空的那层清光结界。
寒风凛冽,门前的两只狻猊臊眉耷眼地咬着耳朵。
“金金,咱们假装没看到她吧?”白毛狻猊说。
“白白,这样不好吧?”金眼狻猊道。
“我们就假装自己睡着了。”白毛狻猊提议。
金眼狻猊肯定,“好主意呀,这样她就不会踹我们了。”
两尊巨大的狻猊轰地一声倒地,四脚朝天,翻着肥鼓鼓的肚皮开始假寐。
寅月也懒得理会,只在猎猎风声中催动神力,一道巨大的金光自她掌心脱出,快若流星般重重打进李府上空的结界。
那道清光结界应声而裂,化成青烟消失了。
金眼狻猊听见动静,从肥肥的爪子中望过去,又连忙捂住眼睛假寐,再不敢看。
只要打的不是它和白白,随便打谁吧。
寅月心中呼出一口气,这下应该是没问题了。她推开门之时,却觉袖中的荷包一沉,掂了掂那分量,应该就是下午花出去的金铤又回来了。
她心中满意,伸了个懒腰。
李时胤不给她钱花,难道还真的能难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