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
陶桃浑身湿透站在花洒下,温水流淌,思绪愈发紊乱。
今晚挥之不去的种种恍如隔梦。
她那时心中大乱,已经回忆不起细节。
只记得她下意识把他推开。
把那个她一直以来称为哥哥的人,幽深的眼神却陌生得让她心惊。
她慌不择路,在花园入口碰到盛芽。
称自己有急事,盛芽开车送她回来。
回来的路上她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喝多了把他当成了别人,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漆黑的眼睛幽深难测,乌黑的眉冷峻凌厉,手臂强势扣着她的腰,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
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才是真正的他。
陶桃仰躺在床上,双眸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过往数年一幕幕挥之不去。
那个对她始终清润温和,百依百顺的哥哥,和今晚强势决绝的男人。
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会不会喝醉了的反而是她。
做梦不清醒的是她。
夏夜清寂,孤月高悬。
幽静的花园树荫下,男人颀长的身影不知在这站了多久,一袭黑色衣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到二楼窗台的亮光熄灭。
又过了许久。
车子缓慢驶离,似是不舍,一地落叶被风轻卷又重新落下,恢复静谧。
二楼窗台,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开窗帘一角,长睫垂落,心情复杂。
周日清早,一个淡粉色静音无轨行李箱滑行在大理石瓷砖。
后座上车,车子一路驶离。
许言隽得知消息时,陶桃已经抵达了简微所在的剧组,美其名曰来探班。
简微所住的地方是套房大单间,两个女孩住着也不拥挤。
接完电话,简微从阳台走回来。
望着屈膝缩在床角,脑袋上顶着床薄被,拿着手机看似在打游戏,其实已经三局三输的女孩说:“你这是在扮演乌龟缩壳?”
“……”
陶桃垂眼,视线落在简微的手机上,她咬了咬唇,问:“是我哥的电话吗?”
简微点头。
“他……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拜托我照顾好你。”
“哦。”
“跟他吵架了?”
陶桃摇摇头,低下脑袋继续打游戏。
简微笑笑,不再逼问,“我下午还有场戏,先去候场了,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可以随时告诉我。”
简微一走,偌大的房间就剩下她一个人。
陶桃把手机一丢,整个人仰躺在床上。
安静半晌,微信新消息提示音响起,她举起来看,结果手机险些砸脸上。
哥哥:【玩得开心。】
“……”
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联系过她。
唯有现在这一条信息。
脑海中再度浮现他独自站在楼下的身影,陶桃沉默地垂下眼睫,双眸满是无措和迷茫。
-
“本院认为,被告人傅丁为催收非法债务,利用胁迫手段致使原告田士锦伤残八级,被告犯罪事实清楚,罪名成立,当庭宣判……”
这是近三个月来许言隽一直在跟踪的案子,如今一审判决胜诉,他也松了口气。
“许律师,久仰大名。”
法院门口,一袭西装革履脖子挂着串大金项链的男人拦住他。
他身后是乌泱泱十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
这群人名义上开着金融公司,实际行为和流氓地痞无异。
“不愧是许律师,还真是如传说中的从无败诉。”
“程先生过誉。”许言隽十分平静,“我败诉与否,律法说了算。”
“我说你厉害你就是厉害,毕竟除了傅丁——”程勇走上前,一脸横肉的面色沉下来,“就连我最好的兄弟张彪,也折在你手里。”
“张彪出狱后染了病现在就剩下半条命,跟废了没两样。”
“你想说什么?”许言隽淡淡睨他。
“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能做什么,更何况我程勇最是惜才,我的金融公司正缺一位法律总顾问,年薪百万无上限,特请许律师你过去坐镇,总好过你在律所埋头苦干赚那么点钱。”
“不必了。”许言隽神色始终淡淡。
“别急着拒绝我,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程勇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和你老子很像,我和他当年的合作那可是十分融洽,亲如一家。”
许言隽眸色微凛。
程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手指夹了张名片塞到他西服兜里。
“什么时候想通了给我打电话,总顾问的位置一直是你的。”
乌泱泱一群人离开。
许言隽站在台阶上,拿起手中的名片,深邃的眸光如寒冰利刃。
坐在车里,他打几通电话出去,最后一通是肖雯。
“小肖,律所之后几天的事你帮着处理,我要回趟安城。”
“好的。”
挂断电话,许言隽疲倦地闭了闭眼,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后仰靠在椅背,周身覆上一层孤寂黯色。
父亲去世那幕始终是他多年阴霾。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终于查到程勇身上。
张彪是程勇的得力干将,傅丁也是他的左右手,但这些人都只是程勇推出来挡箭,真正的幕后黑手一直是他。
他的委托人田士锦的遭遇和他父亲一样,万幸他的命保住了。
若是父亲当年能等等,再等等,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阴沉的天色,昏暗笼罩车内,方才还是晴空朗朗,顷刻间山雨欲来。
过了许久,许言隽缓慢睁开眼。
抬眸,入目便是那条墨玉君子竹的车挂。
小姑娘盈盈含笑的面容犹在眼前。
她说他无论何时定能逆境向上。
霎时间,心头阴霾渐渐消散。
许言隽唇角微弯,抬起手,眸光温柔抚过底下的穗子。
他能想象得出来她制作这块无事牌时的专注模样。
这些年若无她,在最开始他便熬不过来。
不能逼得太紧,她需要整理情绪的时间,只要最终她依然属于他,过程如何他都愿意等。
可若是结果差强人意——
许言隽轻轻眯了下眼,深邃眸底光芒涌现。
他同样不会放手。
-
陶桃在剧组待了一个星期。
除了高中小姐妹群和爸妈的消息,其余的都很安静。
他竟然也没有再给她发信息。
莫名搅乱了她的思绪,他自己倒置身事外了。
陶桃闷闷地捶了捶怀里的抱枕。
这一星期她每天什么也没做,说是在玩游戏,其实压根没玩几局,就连林飞的游戏邀请也是点了拒绝。
她脑子很乱,一个人又想不通。
瞥见不远处沙发上容颜姣好身姿卓越的女孩,陶桃把抱枕一丢,下床走过去。
“微微,你忙吗?”
简微合上剧本,“不忙,怎么了?”
“没,我就是有个小问题想问你。”陶桃往她身旁坐下,肩膀挨着她的肩膀。
“我,我有个朋友,就是有一天,她哥忽然对她说了一些……”
话顿,那晚他炙热的目光再度浮现,陶桃咬了咬唇,“一些超出兄妹关系的话,你觉得我,我那个朋友应该怎么办?”
简微挑了挑眉,转头看她,“许律师终于把话跟你说清楚了。”
“!!!”
陶桃倏地瞪大眼睛,“微微你——”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陶桃猛点头。
简微笑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我说过啦,你这么可爱,很难有人只甘心把你当妹妹,况且,只要你一出现,许律师的眼里就再容不下任何东西,旁观者清。”
虽然事实上,她也是询问过某人,得到答案后才肯定。
“……那你认为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不喜欢就拒绝,喜欢就试试。”
“怎么试,他可是我哥啊!”陶桃几乎跳起来,脸颊甚至莫名发燥。
“你们并非血缘关系,连户口都不在同一本上,至多只是口头上的兄妹关系,抛开这些,他本质上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也有区别,他对你比旁人对你都好。”
陶桃无言咬了咬唇。
把他当寻常男人的看待?和齐川霖一样?和林飞一样?
她可以做到这样吗……
-
又在剧组待了三天,陶桃决定回家。
毕竟她也不能逃避一辈子,况且她在律所还挂着工作,虽然肖雯说她可以随时休息,但她不想意气用事地对待工作。
简微安排的车直接把她送到家门口。
今天恰好又是周末,按照往常,她哥也会回来家里。
陶桃暗暗握紧门把手,长舒口气,推门。
“妈妈,我回来啦。”
她扬起唇,语气听起来和从前数次出去玩回来后一样轻松愉悦。
“宝贝回来啦,”方婉秋恰好刚挂电话,从沙发上起身迎接她,“怎么出去一趟还白了不少呢。”
当然会白了,她一直焐在酒店里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陶桃四处张望,“妈妈,就你在家吗,爸爸和哥哥呢?”
“你爸在楼上书房呢,你哥他……”方婉秋沉默一瞬,往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跟你爸都联系不上你哥了,桃桃,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吧。”
陶桃错愕,“他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她?
“你许叔叔当年去世另有隐情,你哥一周前就回了安城,他……查出来了。”
“什么隐情?”
“一命换一命。”方婉秋道。
陶桃惊愕地睁大眼睛。
“那些人威胁他,若要儿子活着他就得死,这件事你爸当年也查出来了,但是怕你哥听了更难受,就一直瞒着他,如今……”方婉秋叹息,眼里有着担忧,“从昨天到现在,你哥的电话就开始打不通了。”
陶桃心头震动,她立刻拿起手机,他是她的紧急联系人,拨号迅速,可耳朵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人工提示音。
他关机了。
陶桃心头大乱,她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发生的事。
那会儿她做噩梦醒了,窗外又是电闪雷鸣的天气,很吓人,她推开门想去找妈妈。
路过许言隽的房间,她看到他竟独自坐在窗台上,窗外大雨滂沱,他却丝毫不惧,缓慢把手伸出窗外,去接那冷冰冰的雨水。
他的背脊削瘦单薄,整个人陷在一种可怕的沉寂里,好像随时都会碎掉的感觉。
妈妈跟她说过,这段时间哥哥的心情不会很好,让她别打扰他。
陶桃很听话,于是他坐在窗台多久,她就站在门口等了多久。
她紧紧抱着怀里那只垂耳兔,目光一瞬不瞬。
陶桃焦急地咬着唇,打了第二第三遍还是关机,她等不及了,抓起沙发上的小包就往门外跑去,“妈妈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呀?你不是才回来吗?”方婉秋在背后喊道。
陶桃边跑边打电话给方才送她回来的司机,询问能不能捎上她去安城。
安城与他返回剧组的线路恰好一致。
“当然可以,简小姐交代了一切听您安排。”
陶桃十分感激,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外等他。
上了车,陶桃给她爸发了信息,让他把许言隽安城家里的地址定位发给她。
出了京市地界就一路瓢泼大雨,乌云始终笼罩在头顶上空。
司机不得不放缓车速。
玻璃窗遍布雨雾,陶桃心中忐忑,脑海中不停浮现小时候那幕。
终于抵达安城时已经快晚上十点钟。
车子停在一栋老旧小区楼下,陶桃背上包包握着手机往里走。
老旧小区大多物业空虚,她一进去就碰上一条没拴绳子的狗不停朝她狂吠。
吓得她下意识尖叫了声,浑身汗毛竖起,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一旁的老旧保安亭里走出来一位老大爷,帮着把那狗给喝走了。
“妹子哪里的,没见过啊。”
老大爷说着一口安城本地话,看起来很是随和。
陶桃惊魂未定,缓了缓,随即打开手机上的地址问他。
“啊是这里没错,就是最里面那栋。”老大爷仔细看了看,忽然一愣,“三楼二号?”
“哎哟妹子,你找这家做啥,租房啊?”老大爷一脸晦气地摆摆手,劝她说,“那房子不吉利得很,死过人,你一个妹子不好住的!”
陶桃听得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只觉得堵得慌。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哥的家。
那可是他的家。
他很少提及,但偶尔说起,字里行间都是温馨愉悦的回忆。
又见老大爷还在好心劝告。
陶桃闷声:“我八字硬,不怕的!”转身坚决地往最后那栋房子走去。
旧小区的设计通常比较奇特,竟有两个楼梯入口,每家每户都有前门和后门。
陶桃踩过雨后泥泞的绿化路,缓步往楼上走去。
楼道幽静,白炽灯上布了些许蜘蛛网,好在走道都是干净的,没有什么怪味。
她走上三楼,一梯两户。
左手边这家门口贴着崭新的春联,门口还有鞋架。
右手边这家只有冷冰冰的大理石瓷砖墙面,是长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陶桃抬脚往右,正准备敲门。
谁知抬手一碰,门就自动开了,压根没落锁。
可是里面也没开灯。
陶桃茫然地咽了咽喉咙,缓慢往里探个脑袋。
“哥……?”她嗓音很轻,但里面似乎太过空旷,竟有回音传来。
她接连喊了几声,一室寂静。
“难道睡着了……”
可是睡着了却连门也不关,未免太奇怪了。
陶桃踌躇片刻,握紧包带,抬脚迈入了门栏。
她摸到墙上的灯光开关,心里默念了几遍打扰了打扰了。
‘哒’的一声,眼前亮了起来,却只是玄关处的灯。
但也足够照明眼前的视线。
没想到外面看起来长久无人居住。
里面却很干净,像是有人定期打扫,就是不见多少家具。
她缓慢往里走,垂眸,脚步立时一顿。
客厅那张暗色沙发上躺着的人正是许言隽。
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从来熨烫平整的衣着变得褶皱,衬衣最上边的扣子没扣,乌黑的碎发凌乱垂落额前,整个人都很颓然。
似是想到什么,陶桃连忙俯身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好还好,没发烧。
“哥……哥?”
她轻拍他肩。
听到动静,许言隽缓慢地睁开了眼。
他先是一怔,继而死寂的眸底渐渐漾出亮光。
“你怎么会来?”
他出口,不想嗓音已是沙哑至极。
他何时有过这般颓然的模样。
“你没事吧?我刚刚还以为你没在,而且你怎么也不锁门?”
“门锁可能坏了。”
他坐起身,周身倦意散了不少,眉梢渐渐恢复神色,“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嗯……你关机了,家里都很担心你。”
她的肩膀还有雨滴浸湿的痕迹,眉梢也有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就连她平日最喜欢的鞋子此刻也沾了污泥。
许言隽神色动容,抬起手轻抚她的面颊。
指尖就要靠近时。
陶桃长睫晃动,扭头避开了。
他扯了扯唇,手臂落下。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对你的想法了吗,怎么还敢过来,还敢跟我待在一块。”
他想过摊牌后彼此再度见面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最坏的,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视同陌路,水火难容。
可她却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他面前,这道光不远千里,再度照亮了他。
陶桃闻言只觉得心跳怦怦。
他从前的温润表现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渴望与爱慕。
她浑身发颤,垂下眼睫,强自镇定,“你不会伤害我的。”
“是吗。”他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热,看她的眼神是完全的占有欲,“那你大概不会想知道,我想对你做的事,有多过分。”
陶桃有些心慌,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感情剖白
他和齐川霖不一样。
和林飞也不一样。
但是,和记忆里的哥哥也不一样了……
“回家吧,爸妈都很担心你。”她转移话题,预起身,却忘了手腕还被他握住,“你呢。”
“什么?”她微愣。
“你担心我吗?”他重复,嗓音蕴着期待。
陶桃咬了咬唇,不想回答。
手腕挣脱准备起身,他却从背后抱住了她,头低下来靠在她肩,嗓音沙哑炙热,“别走,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