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成深吸一口气,“你不必三番两次故意激我,你仔细想想,斛兰一个小小的二等丫鬟,当真能支开丹枫院的下人,又驱使前院的人在你酒里下药么?”
祁牧拨弄青玉珠串的手倏地停下了。
“当日奉酒的下人我已经查过了,他说是斛兰花十两银子买通了他。当夜值守丹枫院只有两个小童,小孩子见主子不在便偷了个懒,这才让她趁虚而入。这些都说得通。”
纪成被祁牧这话逼得无奈,又实在忍不住心中愤懑,“我不好议论长辈,但当日之事,你一查便知,谁才是嫌疑最大的人。”
纪成这话说的当真逾越了。
看来,他真是很在乎那个丫鬟了,不然不至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祁牧一顿,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道:“大哥的意思是说,这事是我母亲做的咯?”
纪成闭上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顿了片刻,他抿了抿唇,只是说:“斛兰是个好姑娘,她既然跟了你,那便望你能好好待她。”
然后,纪成敛了敛衣袖,起身离开了。
明明是语气很清淡的一句话,偏偏让祁牧听起来,甚至都有那么几分恳切的味道了。
这书呆子对那个女人,还真是用上真心了?
他一翻身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祁牧不是傻子,纪成说的这些,他当然也能想到。
他一开始不打算细查这件事,是因为在他眼里,无论斛兰是不是自愿爬他的床,都一样的可恶。她既然做了,就应当承受他的怒火。
但是纪成倒提醒了他,这一次,他就这样算了的话,那下一次,他母亲故技重施怎么办?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尤其还是难防的家贼。
他眯了眯眼睛,给他塞通房丫鬟这件事,还是得跟母亲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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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
斛兰去厨房领午饭时,丫鬟婆子们正在议论五公子与夫人大吵一架出门了,听说,好像还是为着通房丫鬟的事情。
斛兰心虚了一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五公子与夫人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而且五公子每每与夫人吵了架,就会叫上三五好友出去住一段时间,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府中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屋子里太黑,看不清字,斛兰就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翻看她外祖父留下来的札记。
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枯黄的落叶顺着风蹁跹而下,一派安宁祥和。
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连忙合上了这本破破烂烂的札记,塞进针线篓子下面,拿起腿上的衣服,装作在缝补的样子。
来人唤道,“斛兰姑娘。”
斛兰抬头看他。
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纪成身边的贴身小厮丹青。
斛兰起身见礼,“不知丹青小哥突然过来,是大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公子请姑娘去一趟。”
她有点疑惑,“大公子有说什么事情吗?”
如今她已经是五公子的通房丫鬟了,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大公子应该不会贸然要她过去。
丹青回答:“是之前姑娘托公子办的事情。”
她顿了下,自己托大公子办的事情,就只有那一件。
看来是事成了。
斛兰心中一喜,放下针线,“好,我现在就跟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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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兰跟在丹青后面,刚走出了丹枫院不远。
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青珀色衣袍的身影笔直地坐在凉亭里。
无论何时,那道身影仿佛都如大雪压不倒的青松一般,笔挺地屹立着。
丹青停下了脚步,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自发到旁边守着去了。
斛兰踩在石板路上,慢慢走进凉亭。
她心中有点惶恐,“大公子怎么不在青松院等着,还专程过来一趟?”
“我左右待着也无事,便当是读书读累了,走两步活动活动身子,”他笑着说,“坐。”
斛兰摇了摇头,“奴婢是下人,怎可与公子同坐。”
纪成的笑容几不可见地失落了一瞬,但还是没有勉强她。
他身后的小厮怀里抱着一个灰布包裹的木匣子。
纪成招招手,小厮将木匣放在了石桌上。
斛兰意识到什么,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个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开看看吧。”
斛兰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这个木匣。
里面是满满的一匣子泥土,还带着干燥的泥土芬芳。
她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纪成道:“我有友人正好在蜀地游学,我便托他从梁州苇县孟家村挖了泥土捎回来。”
斛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了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斛兰没齿难忘!”她忽然起身,要往地上跪去。
纪成连忙拦住她。
“不过顺手为之罢了,能全阿槿一片孝心,我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行这么重的礼。”
少女看着那匣子泥土,已经泪流满面。
她外祖父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落叶归根,回到蜀地老家,可惜无法实现这个心愿。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在祖父病床前哭着许诺,总有一天,会送祖父的尸骨回到蜀地老家。
可惜,还没等她完成这个诺言,就被自私冷血的父亲卖进了纪府。
她没有能力带祖父回家,斛兰便一直牵挂着,想取一匣老家的土撒在祖父坟前。
但蜀地距此千里之遥,她连纪府都出不了,何谈去蜀地呢?
在得知纪成有办法后,她便托纪成帮忙,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了。
斛兰眼眶绯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少女衣容素净,身姿单薄,像一只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走的枯叶蝶。
美人落泪,谁会不心疼呢?
纪成着了迷,下意识取出帕子想给她擦眼泪。
斛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瑟缩了一下。
纪成意识到自己有点越界了,手忙脚乱地收回手,慌乱地转移话题,“他……对你还好吧?”
斛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五公子。
她点点头,“挺好的。”
有吃有喝,住处冷清,不必与太多人打交道,她很满意。
纪成看着她明显瘦了一圈的下巴,明显不相信,他喉咙里干涩得说不出话来,便沉默下来。
如果他当时没有在外求学,他当时在家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她,是不是就不必遭受这些,不会成为五弟的通房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