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莹从医院回来两周后,赵彬又出差走了,这次是陪省水利厅领导去各县考察。他临走前给女儿取了名字,叫赵洁娴。
冯莹经历这场大病后,她对赵彬多了一份难以割舍的亲情。以前赵彬出门,她虽关心他去多长时间,也在意他哪天回来,可嘴里从来不说。可这次,冯莹一听赵彬要出差,不仅表现得恋恋不舍,还亲自把赵彬的衣服、手电筒、洗漱用品,一样一样地放入藤条旅行箱里,还反复叮嘱赵彬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天冷要加衣。冯莹不光对赵彬多了些眷恋,她对吕娘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她看到吕娘为照顾自己和孩子,显得十分憔悴时,心中便像女儿看到母亲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而心中涌起的那种愧疚感。正因如此,冯莹满月后,尽管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但为减轻吕娘的负担,她主动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这天下午,冯莹把孩子的尿布丢进盆里,添水后,坐在小凳子上,正要搓洗尿布,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冯莹抬头一看,惊喜得大叫一声:“夏姐,你回来啦。”
冯莹赶紧站起身,把夏菊让到椅子上,一面问道:“你们么子时候回来的?”。
夏菊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我们到家半个小时了。刚才听老郑说你生了,我就过来看你。”
吕娘听见有客人来了,就抱着孩子从里间走出来。冯莹忙对吕娘指着夏菊,说:“这是夏姐,郑局长的爱人。”
吕娘见夏菊个子不高,微胖,鼓鼓脸,双下巴,鼻梁有点细,穿一件灰色棉布夹衣。吕娘一直以为郑局长的爱人,跟冯莹一样,也年轻漂亮,刚才一见,觉得与她心中想像的相差太远,就略显惊讶。不过,她对夏菊的印象还不错;觉得夏菊长相虽不怎么样,但人看上去温柔敦厚……
“她叫吕娘,是来帮我带孩子的。”冯莹又对夏菊说。
夏菊见吕娘在打量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便寻了个话头,问吕娘:“这娃好不好带。”
吕娘笑着说:“白天好带,晚上有点吵。”
夏菊笑着说:“那您和小冯晚上睡不好嘛。”
吕娘说:“晚上,小冯不要我管,都是她一人哄孩子。”
夏菊哦了一声,从吕娘怀里抱过孩子看。吕娘这时赶忙到走廊上煮甜酒去了。石谷有个风俗,家里如有坐月子的人,不管谁来了,都要吃一碗甜酒。冯莹虽已满月,可吕娘仍把她看着还在坐月子的人。吕娘出去后,夏菊轻声对冯莹说:“这个婆婆看着不错。”
“是不错,她待我像亲生女儿。我这次生孩子,全靠她照顾。”冯莹接着轻叹口气说,“夏姐,你不晓得,我这次差点见不到你啦。”
“小冯,女人都要过这道鬼门关,你总算闯过来了。老郑说,赵局长为你急得人都瘦了一圈。”
“是的嘛,他守着我,几天几夜没睡觉。”冯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你命真好,赵局长把你当宝贝,不像……”夏菊本要说不像我,但她把“我”咽下去了,接着说出来的话是,“这娃长得不像你,像赵局长。”
冯莹笑道:“是不像我,你看她的额头,脸形,还有鼻梁,跟赵彬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冯莹接着问夏菊,
“牛牛和军军呢?”
“他们两个晕车,睡床上的。”
两人正说着,吕娘端着一碗鸡蛋甜酒进来,递夏菊。冯莹忙从夏菊怀里抱过孩子。夏菊吃完甜酒,正要回去,吕娘又端两碗鸡蛋甜酒,递夏菊,说是给两个孩子煮的。夏菊赶忙接过碗,对吕娘笑着说了声谢谢,便回去了。
时间过得快,转眼到了一九五四年春天。专署大院落了几场雨后,池岸上的柳树发出了嫩绿的新叶;屋旁路边的桃树、李树,也开满了香艳的花朵。
冯莹经过一个冬的调整,身体完全恢复。她的皮肤变得比以前更加莹洁光滑;心性也因经历了生孩子,变得成熟起来;特别是她抱孩子时,眼里充满了爱意和温柔。
一天,冯莹抱着半岁的洁娴,站在离专署大门口不远的花园边,指着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花,对女儿说:“这是花,月季花……”当天空飞过几只燕子时,她又指着天空,对女儿说,“娴娴,快看燕子……”
郑勇下班从办公楼大门的石阶走下来,当看见冯莹抱着孩子在花园边玩,就走过去叫了声:“小冯。”
冯莹回头见是郑勇,忙打招呼:“郑局长下班啦。”
郑勇笑吟吟地走到冯莹跟前,说:“小冯,我以前跟你们说的话怎么样,没骗人吧?”
冯莹一脸茫然地问道:“你说的么子话?”
郑勇仰头哈哈一笑:“那年我去你家提亲,我对你父母说,小冯嫁给赵县长,不会吃亏的!怎么样,你看,你现在幸福得像朵花了,哈哈哈……”郑勇大笑着走了。
冯莹望着郑勇远去的背影,觉得郑局长今天穿的这套黄呢子衣服,怎么像绑在身上样,有的地方紧绷得像快裂开了。郑局长以前不胖,现在怎么一下就发福啦。赵彬一直还是这么瘦,瘦的人穿么子衣服都好看,赵彬就是穿褪了色的棉布制服,都显得好有气质……
“小冯,饭熟啦。”吕娘站在大路边一棵柚子树下,向冯莹招手。
冯莹连忙应声道:“好,马上回来。”
一晃到tຊ了炎热的夏季。一天,赵彬下班回来对冯莹说,他明天要下乡,这次时间有点长。冯莹惊讶道:“你刚回来没两天,又走?么子事,这么急?”
“有个村子严重缺水,我们要去那里解决问题。”
“去找水吗?”
“嗯。这个村子,在一个小山包顶上,没有河,也没得泉水,周边也无山,就只村北面很远的地方,有座大山。我上次去这村,看到村里所有的田地都干裂了,水稻也全部枯死。我走访了几家,这些村民说,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靠蓄雨水过日子。但光靠蓄雨水不够,每年有几个月,还要去三十里外的茶花河挑水。有个四十多岁的村民跟我说,他有两年没洗过澡。还有个人说,有次他去城里朋友家做客,朋友打盆水,请他洗个脸。他忘了那里不缺水,就说,‘不用了,我上个月已经洗过了。’你想想看,他们那里缺水到了什么程度。”
冯莹听完赵彬的话,心情有点沉重地说:“可能是我家乡那条河,从来没干过,我也就从没想到过,缺水的地方会是这样。难怪有次我在院子里散步,听到有几个小孩在唱歌谣,你猜他们怎么唱的,‘有个人的妈,真邋侉,洗脚水蒸粑粑,粑粑没有熟,你就喊到熟。’我当时听了,觉得这歌谣不文明,又以为是专门讽刺不讲卫生的人。今天听了你的话,才明白人家是缺水,才用洗脚水蒸粑粑。”冯莹接着又说,“你说那些村民,要去三十里外的地方挑水,来回六十里路,打空手走,也累嘛。”
赵彬说:“问题是,去茶花河的路还不好走,要从一壁悬崖上的毛毛小路下去。去还好点,回来往上走,非常危险。村里有个人,就是挑水回来,脚没踏稳,摔到悬崖下,把腿摔残了。”
“这个村,真的要找水哦。我跟你们一起去找水。”冯莹抿笑地望赵彬说。
“你以为是好玩的事。你现在的任务,是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赵彬望了一眼冯莹,认真地说。
“哎呀,我只是这么说,你就当真啦。”
冯莹接着想问赵彬,她的工作安排,现在有了点眉目没有。但她犹豫了下,想着赵彬马上就要下乡,这时问效果不好,于是就没做声。
赵彬和局里张技术员,第二天下午到达柴扉县瓦屋乡蒿草村,住在村长家。当天晚上,赵彬就寻水之事,召集全体村干部开会。会上成立了寻水小组,制定了寻水方案,并决定明天就去鹿蹊山找水源。
第二天上午,寻水小组成员们,带着干粮、柴刀和绳子,向村北鹿蹊山走去。他们约走十几里路,来到鹿蹊山脚下,然后沿一条羊肠小道,向山上爬去。爬到半山腰,前面无路可走了,大家只得钻进荆棘密布的树林里。赵彬猫着腰,同大家一起,在藤蔓交织的缝隙间穿行。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弯里,赵彬见这一带植物,长得比别处要茂盛,就要大家以此为中心,分头四处寻找水源。大家远远近近找了三个多小时,都没发现水源。这时,已快到下午,赵彬便令大家原地休息,抓紧吃饭。半小时后,大家继续往山顶走去,一路又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收获。太阳快落山时,一行人只得打道回府。
第二天,大家在山上依然找水无果。回村路上,赵彬想着,这么大座山,如仅靠眼前这几个人,遍山搜索,不知要寻到何年何月。他忽然想起一事,就问走在前面的村长:“村里有没有经常来这山上采药的人。”
村长说:“有哇,有个老头,他就经常来这山上采药。”
赵彬一听,就说:“今晚,你带我到这个老人家去趟。”
晚饭后,村长带赵彬来到采药老人的住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嘴里衔着一杆旱烟袋,在“吧嗒吧嗒”地吸烟。
“覃伯。”村长喊了一声。
老人应声侧头,见村长和一个不认得的人来了,忙起身从阶沿上提两把椅子,摆到院坝里,对村长和赵彬说:“你们坐。”
三人坐定,村长指着赵彬,对老人说:“这是专水利局赵局长,他向你打听一个事。”
老人又拿起靠在椅子上的长烟杆,送进嘴里,吸了口烟,问道:“打听么子事?”
赵彬和气地问老人:“您经常去鹿蹊山采药吗?”
“嗯,只要不下雨,家里没么子事了,我就要到那山上去。”老人答道。
赵彬又问:“您找䓍药时,有没有发觉哪个地方比较潮湿?”
老人取下嘴里的烟杆,默然了会,说:“有个地方,好像土有点湿。”
“什么地方,在山的哪一面?”赵彬忙询问道。
老人说:“在山的南面。那年,我爬到离山顶不远的一个地方,坐在一个岩石上歇气。歇气时,我看到左边有个地方,树不多,像有个空地,我就横着走过去。走到那里一看,不是么子空地,是下面有个像天井样的小土坪。那个地方我从没去过。见坪里的草,长得好,我就揪着一根葛藤滑下去。下去后,我勾着腰,到处找野三七,没找到。离开时,我忽然感到草鞋有点重,就抬起脚看,原来草鞋底子沾了好多泥巴。当时没在意,回来后,我忽然想到,这大天晴的,我的鞋子怎么会沾湿泥巴呢。”
老人的话,让赵彬惊喜异常,他忙问老人:“那个地方,您还记不记得?”
“我只去过一次,但地方呢,还是记得。”老人吸口烟说道。
赵彬兴奋地说:“老人家,您明天能不能带我们去那里?”
“我带你们去没得问题,就是那个地方啊,很不好走。那次,我是揪着一根葛藤下去的。上来时,我准备还揪那根葛藤上去,那晓得刚一揪,葛藤就“咔嚓”一声断了。没办法上去,我就在坪里转,可转了半天,没找到能上去的地方。后来发现草坪南面有个小缺口,就准备从那里下去。可我拨开那里的草,往下一望,哎呀,下面是一壁悬崖。不过,我还是从那个地方,揪着树啊草的,慢慢溜下来的。”
赵彬笑着说:“只要能找到水,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村长对老人说:“覃伯,就这样定了,明天您给我们当向导。”
老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