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的那天晚上,冯莹坐在桌子旁的灯下,低着头,一面纳鞋,一面想心事。这时,她在想:赵彬是下特大暴雨那天,直接从办公室走的,什么东西都没带,天天下这么大的雨,万一身上打湿了,换的衣服都没得。赵彬虽没得么子大病,却身体孱弱,平时稍受点凉就要感冒,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搞起的……冯莹正想着,突然隔壁传来“啌咚”一声巨响。冯莹惊了下。他们在搞么子嘛,把屋里搞得这么响,是军军把椅子推倒了?这个房子么子都好,就是隔音不大行……“咣当”隔壁又传来响声,接着一阵“呜呜”的哭泣声也隐隐地透过墙壁传过来。冯莹又愣了下,不过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把鞋底放在桌上,起身走到茶几边,对抱着洁娴坐在藤椅上的吕娘,俯耳轻声tຊ说:“郑局长和夏姐,好像在打架。”
吕娘漫不经心地说:“嗯,可能是在打架。”
冯莹不解地说:“他们两个好好的,怎么忽然打起架来啦。”接着说,“郑局长凭么子打夏姐,夏姐一天到晚在屋里做事,还要不得啊。”
吕娘不答冯莹的话,只管拍着洁娴的手,嘴里念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谁人打……哎,小冯,你去那里?”
吕娘见冯莹往外走,赶忙放下洁娴,上前一把拉住她。
冯莹说:“我过去看看。”
“哎哟,人家两口子扯皮,你去看么子?”吕娘皱着眉说。
冯莹急道:“如他们真的在打架,我应该去解劝。”
吕娘把冯莹按坐椅子上,抿着嘴,用手指点她的额头:“你呀,太单纯啦!你可能还不晓得,好多两口子吵架,如遇客人来,马上装得没事样,都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就是两口子打架,不管是强势的那个,还是怯弱的这个,其实都不希望有人上门劝架。”
冯莹心急地说:“我怕夏姐吃亏。”
吕娘决然地说道:“反正你不能去,谁晓得他们为么子事打架。”
“哦。那我不去他们家,我只在外面瞄一眼。”
冯莹出去了一会,转来对吕娘说,“这么热的天,他们把门关得紧紧的。”
吕娘噗哧一笑:“两口子吵架,未必要把门大开着。”
冯莹忍不住也笑了,她想起以前,自己只要跟赵彬吵架,赵彬第一时间,就是关门闭窗。过了一阵,冯莹听隔壁没什么动静了,又坐回原处,继续纳鞋。
第二天早上,吕娘站在走廊灶边,手里握着一把面条,在等锅里的水开。这时,她朝走廊外的天空瞥了一眼,然后对坐在灶门边的冯莹说:“这个鬼天,终于晴啦。”
冯莹用火钳把一块柴,送进灶膛后,接吕娘的话说:“还不晴,屋里都闻得到一股霉味啦。”
吕娘见锅里水开了,将面条丢入锅中,又把碗里切好的蕃茄、丝瓜也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后,拿起锅边一块抹布,来回擦拭灶台上的油渍,边擦边对冯莹说:“娴娴可能快醒了,你耳朵好,注意听着。”
正说着,左边隔壁家的门“呱啦”一声开了。冯莹忙抬头望去,只见夏菊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也红肿得像桃子,她一只手撑着腰,一手端着油壶,一腐一拐的慢慢走出来。冯莹站起来,正要跟夏菊打招呼,吕娘突然用抹布朝她挥了下。冯莹望向吕娘。吕娘对她摆了摆头,意思要她莫做声。冯莹复又坐下来,拿起火钳继续往灶里添柴。不过,她还是偷偷瞟了眼夏菊,见夏菊不朝她们这边望,只低着头,走到灶边,把油壶搁灶台上后,又一腐一拐地走进屋,把门轻轻掩上。
“哎呀,娴娴出来了。”吕娘叫道。
冯莹侧头一看,见洁娴揉着眼睛,朝她走来。冯莹望吕娘一笑:“她肯定是尿憋醒啦。”
冯莹赶忙放下火钳,起身进屋,拿了痰盂放门边,让洁娴坐在上面屙尿。
吕娘把面条煮熟后,用碗盛好,端放外间刚买回来的小饭桌上。冯莹抱着洁娴,在桌边坐下。吕娘给冯莹递筷子时,压低声音说:“你看到没得,夏菊那样子,是不是不想别人晓得她家里的事。这两天,你就莫去她家串门,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冯莹点头:“好,要得。”
冯莹从吕娘手里接过筷子,在碗里挑了一小坨面条,用嘴吹了吹,喂进洁娴嘴里。
这时,走廊上传来“噼哩啪啦”的劈柴声。吕娘又对冯莹轻声说:“小夏见我们进来了,才出去做饭,我们刚才最好莫出去,不然小夏尴尬得很。”
冯莹嗯了声,说:“锅就不洗啦。”
这天下午,赵彬回来了。他一进屋,洁娴就张开两只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爸爸!”一面朝赵彬扑去。
赵彬高兴得一弯腰抱起洁娴,用胡须扎她的小脸。冯莹坐里间椅子上,手里拿着锥子,正在一针一线的上鞋帮子,听到娴娴喊爸爸,就把鞋帮连同鞋底,往针线篮一丢,起身朝外间走去。当她出来一看到赵彬,顿时愣在那儿了。
赵彬放下洁娴,走近冯莹,将手搭在她肩上,笑咪咪地说:“不认识我了。”
冯莹拿下赵彬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你身上有一股酸臭味。”又指着赵彬身上的灰布对襟衣服,问道,“你这是穿的哪个衣服?”
赵彬笑道:“我衣服打湿了,穿的村长的衣服。”
冯莹抿着嘴说:“你穿这衣服,样子有点,有点……”
“有点怎么了?”赵彬笑问道。
“有点……哎呀,我形容不出来。”冯莹认真地说。
赵彬笑道:“你是觉得我穿着农民的衣服,戴着干部的眼镜,样子不伦不类吧。”赵彬说着“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冯莹没笑,她又指着赵彬的头:“我从看到你,你就是光头,今天还第一次,看到你有头发的样子。”
赵彬含笑说:“你是没注意,其实我上次下乡回来,头发就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去理发,接着就去了灾区。”
冯莹又低头看赵彬的解放鞋,只见鞋子被泥巴糊得鼻子眼睛都没得了。不过,她没说鞋子怎么了,只抬眼望着赵彬彬憔悴的脸说:“你瘦啦,眼睛都窝进去啦。肯定没睡么子觉。”
赵彬说:“那里敢睡觉,以后慢慢给你说。吕娘呢?”
“上街买肥皂去啦。”冯莹说。
正说着,吕娘回来了。她进屋看见赵彬,忙打招呼:“赵局长回来啦。”
赵彬笑应道:“哎,刚到家。”
吕娘把两块肥皂往台板上一放,拎起墙边一个小桶,往外走。冯莹一把拉住吕娘,从她手里夺过桶:“我去提水。”
“你现在身子不方便,还是我去提,你把赵局长要换的衣服找出来。”吕娘说时,从冯莹手里又拿过桶,去了热水房。
吕娘走后,赵彬摸了摸头,对冯莹说:“我干脆去街上,把头发理了,回来洗澡。”
冯莹说:“等你回来,水就凉啦。其实你就这样,不理发也可以。”接着补一句,“不晓得你那这么喜欢剃光头。”
赵彬微笑说:“不是我喜欢剃光头,是以前打仗,要求剃光头,以后就养成习惯了。”
“难怪,我看到专署里好几个领导,也是光头。打仗为么子要剃头?”
“剃光头的原因,是打仗时,怕万一头部负伤,包扎起来方便些。”
“是这么个原因。”冯莹点了下头,接着劝赵彬,“你还是把澡洗啦,去理发好些。”
冯莹说时,走到墙边,提起那个大木盆往里间走。赵彬见了,忙从冯莹手里拿过盆子,说:“我自己来,你怀着孩子的,注意点。”
不一会,吕娘把热水提回来了。
赵彬洗完澡,本要上街去理发,可这时,他忽然感到两条腿软绵绵的,头也有点昏。实际上,他昨天就有这个症状,只是工作太忙,加之症状不重,就没当回事。可现在回到家,又洗了个澡,一切放松后,他一下子就有种想躺下休息的感觉。于是,便上床睡了。
吕娘怕洁娴在屋里跑去跑来,影响赵彬睡觉,就带她到外面玩去了。冯莹也怕打扰赵彬休息,就坐在外间小凳子上,继续上那只鞋帮子。过了一会,冯莹上鞋的线不够了,她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从茶几上的针线篮里,抽出一截麻线,转身正要往外走,却忽然看见睡在床上的赵彬,脸红通通的。他怎么啦!冯莹心里一惊,忙走过去,摸赵彬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啊!”冯莹惊叫起来,她急忙摇赵彬的身子,“你发烧啦!”
赵彬微睁眼睛说:“哦。没事,睡会就好了。”
冯莹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表,插在赵彬腋下。过了五分钟,冯莹取出体温表,对着窗户一看,38.6度,就焦急的对赵彬说:“你烧到三十八度啦,快起来,到医院去!”
吕娘这时刚好回来了,她在外间听到冯莹叫赵彬去医院,便赶忙走进来,问冯莹:“赵局长怎么了?”
冯莹着急地对吕娘说:“赵彬发烧啦,他不肯去医院。”
吕娘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赵彬,然后对冯莹说:“赵局长不想去医院,可能是太累了,不想动。我去熬碗姜汤,让他先发发汗,看怎么样。”
半个小时后,吕娘端碗姜汤进来,冯莹赶紧把赵彬扶坐起来。吕娘把姜汤递赵彬:“不烫,我用碗转凉了。”
赵彬对吕娘说了声谢谢,接过碗,把姜汤慢慢喝下去,一喝完就又躺下。冯莹抱来一床五斤重的被子,盖在赵彬身上。赵彬说:“这么热的天,还盖棉被。”
“捂汗。”冯莹说。
到了吃晚饭时间,赵彬出了一身汗,体温慢慢降tຊ下来,他感觉人一下子舒服许多,就起来,喝了点稀饭,略休息了会,提着藤包往外走。冯莹见了,忙问赵彬:“你才退烧,往哪里去?”
赵彬说:“去办公室。今晚要开碰头会。”说完,打着喷嚏走了。
转眼到了八月,冯莹的二女儿,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出生了。九月九日满月那天,赵彬给二女儿取名:赵洁雅。
有天下午,三合院的罗嫂又来找冯莹剪鞋样。这次,她是给丈夫求棉鞋样的。冯莹把鞋样剪好,递罗嫂。罗嫂接过鞋样,没走的意思,她把椅子往冯莹跟前挪了挪,然后不停地跟冯莹说话。她一会儿讲三合院邻居间闹矛盾的事,一会说她自己没工作的烦恼。冯莹起初对罗嫂的讲话,没怎么上心,只嗯嗯地应着,但罗嫂讲到后头,说的一件事,却引起她的高度重视。罗嫂说:“……去年工业局分来一个大学生,北方人,这个大学生来了后,想把原配给甩掉,重新找个有文化的。可这女的,偏偏不信邪,她那怕大字不识一个,也敢一个人从老家找来。她来了后,就赖在她男的屋里,死活不走。结果呢,这个大学生没办法,只好天天教老婆学文化,也才教半年时间,他老婆就被安排到工业局当出纳。这女的现在已是正儿八经的干部了!”
冯莹半信半疑地问罗嫂:“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哟,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罗嫂把嘴一瘪:“你还不信啊,我爱人在工业局上班,他回来说的。”
罗嫂聊了会天,见时间不早了,就对冯莹说:“我这个人话多,一来就跟你说个不停,不聊了,回去做饭。”
罗嫂走后,冯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不时来到走廊上,朝办公大楼那方张望。
到了下时间,赵彬回来,刚进屋,包都还没放,冯莹就站在他面前,把罗嫂说的那个大学生的老婆,被安排工作的事,原原本本地转述给赵彬。赵彬略有点惊讶:“有这样的事?”接着说,“那一定是照顾这个大学生。”
冯莹盯望着赵彬,问道:“为么子要照顾他?”
赵彬说:“我们这里是大山区,交通闭塞,经济文化落后,从省城毕业的大、中专生,一般都不愿意来这里工作。这几年,我们专署这么多单位,总共才来了五个大学生。”
冯莹不满地说:“她一天书都没读过,就凭她男的教她认几个字,就安排工作啦,还是国家干部;我也不晓得,别人安排工作就这么容易。”
“这可能是上面为了稳定人才,做的一种特殊性决策。”赵彬边说,边在藤椅上坐下。
冯莹隔着茶几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服气地继续说:“我已经是干部,还有点文化,读夜校也取得高小文凭,为么子就不安排工作!”
赵彬瞟了眼冯莹,抿笑道:“你在家带孩子,不是很好吗?”
冯莹一听赵彬这样说,差点气晕过去。她把茶几猛地一拍:“搞了半天,是你不准我去工作,你那这么坏呀!”
赵彬吓一跳,随即说道:“怎么是我不让你去工作。”
“就是你,你是个大骗子!你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说!害得我到现在还没得工作!”冯莹高声说道。
赵彬满脸通红地说:“我,我,我怎么是骗子……”
冯莹气愤愤地说:“你不是骗子,是么子!我们从竹萱来石谷的那天,我问你,我的工作怎么办,你说专署会安排的。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安排了没得!你后来又说么子,专署是大机关,我文化不够,要我补习文化,我补习了啊,文凭也得到手啦,为么子还不安排工作!”
“冯莹,夜校的文凭不能……”
“你莫跟我说么子!告诉你,赵彬,我再也不相信你这个骗子的话啦……”
冯莹说不下去了,双手蒙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吕娘在外间听到冯莹和赵彬吵架,起初她不好进来劝,现在听到冯莹在哭,就走进来,俯身对冯莹说:“怎么可能是赵局长不准你工作,他跟你说的玩笑话,莫当真唦。再说,晓得罗翠说这些话,是么子目的哟。我听别人说,罗翠的爱人从部队转业到专署时,领导安排罗翠去街道藤椅社做事,她嫌苦不去,她想当干部。但她不识字,肯定不能当干部唦。现在她听到有这么个事,心里不舒服,就跑来给你讲。她的话呀,你莫要全信。” 吕娘拉冯莹胳膊,“莫哭啦,快吃饭哈。”吕娘又面向赵彬说,“赵局长,饭熟了,快去吃。”
赵彬嗯了一声,向外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