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潇又做梦了。
黄沙扬起,裹挟着狂风铺天盖地袭来,无情地捶打着活动板房那并不坚固的门窗。
又是该死的沙尘暴。
每当这时候,顾潇总会想起电影《木乃伊》里的场景,不知这茫茫无际的沙漠是否也会猝不及防地出现一张怪物的血盆大口,狞笑着吞没一切?
“潇潇,发什么愣呢,快来帮忙呀……”
顾潇一怔,连忙抬头循声看去,只见段云念踩着一张不太稳定的椅子,身体摇摇晃晃的,手上拿着一圈大号的胶带,正在往门缝和窗缝上贴。
“段师姐……”
“怎么了,快过来啊……”段云念一脸的疑惑,朝着顾潇招手。
顾潇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快步跑过去,“你当心点,别摔了。”
段云念笑起来,温柔地揉了揉顾潇的头,“每次都是我来贴,都熟练工了,怎么会摔?不过这次你也别偷懒,待会等这场沙尘停了,你得负责扫地。”
“嗯,我扫地!”顾潇使劲点头,视野不自觉地又模糊了起来。
“答应这么爽快,怎么,良心发现了?早上起来被子都是我帮你叠的呢,哎,不是责怪你哦,不会让你一个人扫地的,你帮我打打下手就好了,你打扫的我还不放心呢,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没怎么做过家务,女孩子嘛,得宠着……”
顾潇笑道,“段师姐,你不也是女孩子吗,就大我三岁还充老,唠叨得跟我妈似的。”
“我愿意年纪轻轻就当老妈子啊?谁叫咱们的顾潇同志就是不让人省心呢……潇潇,你以后可得找个十项全能的男朋友才够让你折腾!”
“潇潇,我看你嘴唇又裂了,还是得多喝水哦,不敢喝太多?不是告诉过你吗,咱们用的水是经过了净化过滤了的……不舍得?哎,守着这么大一条尼罗河还怕被你喝没了呀?”
“潇潇,你眼睛怎么红了,还流眼泪了?是不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很痛吗?快坐下,我看看……”
段云念还在说些什么,可渐渐的,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像是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一片羽毛,似有若无地拂过顾潇耳边,直到慢慢地再也听不见,只剩下外面如野兽般的狂风呼啸声……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方蒙蒙亮。
顾潇听到屋外有悉悉索索的人声,步履匆忙的脚步声,互相叫着赶去上游水闸那检查安全情况。
昨夜一场可怕的大雨,下得天地都为之颠倒。
水位上涨,水流加快,大家应该都是赶着去下闸拦水,不然下游的灌溉区必定会泛滥成灾,除此之外,聒噪的蛙声,其间偶有早鸟的叫声,掺和了这一个并不算宁静的清晨。
房间里,床角地上,电蚊香周围稀稀拉拉一圈,蚊子,或者是其他不知名昆虫的尸体。
顾潇怔怔地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昨天傍晚忘了关窗,吊灯被吹得如在空中狂舞,而此时,却静静的,纹丝不动,仿佛昨晚的混乱也是一场梦,摸摸眼角,竟还有些残留的湿湿的液体。
这样的梦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可虽是虚幻的梦境,为何却比她彼时身处其中的时候更加真实?
眼泪是真实的,感觉是真实的,那梦里的人再也见不到了,也是真实的。
老人说,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当你梦到他三次,那便是缘尽。
这一次,就是段云念去世后,顾潇第三次梦到她。
所以,段云念是在告诉她要向前看吗?又或者,正是因为她的执念让段云念的魂魄久久不安,所以才三次入梦来吗?
顾潇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却捞了个空。
哎,怎么又忘了,那条项链已经还给何凛了。
爬起来,把手机从充电线上取下来,看了看时间,刚刚六点整。
对面书桌上的电脑,屏保还亮着,旁边歪七倒八地放着几本翻开的书,昨晚看到快十二点,困得实在不行了,想着反正也还要看几天,于是也懒得收拾。
如果段云念在的话,她那堆书一定会是用书签细心地做好标记,整齐地放在那里的。
还在想什么呢,人真是不能惯着。
顾潇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关掉空调,掀开被子下了床。
洗漱完毕,打开房门,清新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难得的一个没有闷热感觉的清晨。
“顾翻译,早啊。”
高文昂捧着一个包子大口啃着,另一手还拿着一杯豆浆,站在宿舍楼下朝着顾潇笑着打招呼,“我来了几年都没见过几次像昨晚那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呢,你没吓着吧?”
“我看起来像是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吗?”
顾潇深呼吸一口气,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对了,白总刚才发消息给我,说甲方那边的专家要过来视察泄洪情况,我今天得跟他上现场去,你也要去吗?”
高文昂点头,“嗯,我这会儿吃了饭就得去,白总可能会迟一点,你不用着急。”
“怎么不着急啊,来了大半个月了还没上过现场去,今天终于能去看看了,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小期待呢!”
“哈哈,我怕你看了会失望啊,咱们这规模和罗维穆没法比,要知道,那可号称非洲的三峡工程呢......”
说到罗维穆,顾潇不禁又想起来,那个时候,每天早上迎着尼罗河畔的沙漠日出起床,出门来,总会站在楼上远望一眼那座高高的混凝土大坝,溢洪道开闸扬起数米高的强劲水流,连鱼儿都能打得粉身碎骨,灰黑色的机械像钢铁怪兽般地轰鸣着,再远一些的河对岸,时常能见到车身带有 UN 字样的黑色装甲车队往绿洲那头的维和部队营地缓缓驶去,碾起一片黄沙,看去有一种悠远而又苍凉的美感。
这画面,如今却只能定格在记忆中了。
顾潇下了楼,还没到食堂,迎面见弗朗走了过来,依然是充满警觉的表情,仿佛已经融入到了他的脸上。
“嗨,弗朗,早上好。”
弗朗点了下头,默默地侧身让道。
顾潇经过的时候,又停下来,侧头看向弗朗,压低了声音说:“为什么总是这么紧张?现在你已经不在‘鱼鹰’了。”
弗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臂上那个纹身曾经存在的位置。
“何先生说,你不能提起这个。”
“好,不提就不提……不过,弗朗,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就算是何凛的交代,你也是不用这样老是把我当作受保护动物的。”
弗朗像是愣了一下,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看着顾潇,慢慢地说:“昨晚,何先生没有睡着。”
这下轮到顾潇愣住,“什么意思,他没有睡着?”
“大雨,打雷,每次这种天气,他都不能睡着……”弗朗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会痛。”
“头痛?他不会怕打雷吧?”
“不是怕,是痛,很痛。”
头痛,很痛,在雷雨天气下?
顾潇想着,难道是何凛以前头部受过伤,落下了雷雨天就头痛的后遗症?他是特战队的军人,还去非洲维和数年,要说受过什么伤也不奇怪,只是,弗朗为什么要特地告诉她?为什么是她?
十点多,顾潇跟着白总出发往上游电站所在地去。
专家团有十几个人,甲方那边也来了不少人一路陪同着,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溢洪道旁边的马道开始,往大坝上面徐徐而去。
周瑞祁看到顾潇,露出标志性的笑向她点头示意,顾潇回以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目光一转,紧接着就看到了站在周瑞祁身后的何凛。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眼睑低垂着,本就冷若冰霜的神色更加疏离冷漠。
看来,他真的不太好。
人群一边走一边谈着话,顾潇和何凛跟后面,距离不到两步。
顾潇抬头看前面,周瑞祁和白总正在说着什么,暂时也用不着她这个翻译,于是靠到何凛身边,低声道:“你没事吧?”
何凛眼中的惊疑一闪而过,随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甚至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顾潇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个绿色的小玻璃瓶,往手指上倒了一点,抹在太阳穴和脖子后面,按了好几下。
何凛闻到浓烈的薄荷味,侧头看过来,“风油精?”
顾潇唉地叹了口气,道:“昨晚打雷下雨,房间又不隔音,噼里啪啦的害我整晚都没睡着,出来风一吹头就痛得厉害。”
何凛看着她左涂涂,右抹抹的,说:“治标不治本。”
“能治标就先治标,我没你那么厉害,可忍不了痛。”
“……”
“小顾,过来一下。”
“哎,来了!”
顾潇大声答应,顺手把风油精往何凛手里一塞,冲他咧嘴一笑,跑了过去。
何凛看着手上的小瓶子,打开盖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几乎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往手指上倒了一些,抹在了太阳穴和后脖颈上。
擦完,看向不远处正在工作中的顾潇,她心无旁骛的模样很认真。
河风吹来,冰凉的感觉沁入大脑,好像,还真的没那么痛了。